腊月廿三，小年的雪下得正紧。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着紫禁城的金顶，鹅毛般的雪片被朔风卷着，在奉天门外宽阔的御道上打着旋，堆积起没踝的素白。丹陛之下，绯袍青袍的官员们按品秩肃立，呵出的白气在凛冽的空气中凝成一片低垂的雾障。工部尚书李鐩，裹着厚重的貂裘，出班跪倒在冰冷的金砖上，雪粒子落在他花白的鬓角，也落在他微微颤抖的奏疏上。
“臣李鐩启奏陛下！”他的声音带着被寒风冻住的滞涩，更透着一股精心排练过的沉重，“景德镇督陶衙门急报！今岁腊月酷寒，数十年未见，昌江冰封逾尺！采掘上等瓷土之‘麻仓’‘高岭’诸矿，矿脉深埋冻土之下，斧凿难入，窑工冻毙者己有十数人！物料奇缺，窑火难继，今岁龙缸、大瓶等御用重器…恐…恐难如期贡入京畿！”
他顿了顿，头垂得更低，声音却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忧国忧民的悲怆：“值此艰难之际，若再行那‘匠籍新规’，准匠户赎身、私售余瓷，只恐匠户心思浮动，无人再肯戮力苦熬这冰天雪地之工！则贡瓷大业，危如累卵！臣…臣泣血叩请陛下，体恤天时艰难，万民不易，暂缓施行新规！待来年春暖冰融，物料充足，再行周全之策，方为社稷之福啊！” 话音落，他重重叩首，额头触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雪花无声地落满了他匍匐的脊背。
丹陛之上，九龙金漆宝座中。朱厚照一身明黄常服，外罩玄狐端罩，指尖却无意识地捻着袖口内袋里那块冰冷坚硬的龙纹残片——来自昌江废墟的、沾着陈柱血泪的证物。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丹陛下那个“忧国忧民”的身影，看着李鐩肩头越积越厚的雪，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洞察一切的嘲弄和压抑的怒火。
“物料奇缺？”朱厚照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清晰地穿透风雪，刮过每一个官员的耳膜，激起一阵不易察觉的寒颤。“斧凿难入？冻毙匠户？”他缓缓站起身，明黄的袍角拂过冰冷的金砖。他一步步走下丹陛，赤金龙纹靴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如同踩在某种虚伪的脊梁上。
他停在李鐩面前，巨大的阴影笼罩住这个匍匐在地的工部尚书。凛冽的寒风卷着雪片，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李尚书，”朱厚照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温和的残忍，“抬起头来，看看这个。”
他从袖中缓缓抽出一物，并非圣旨，也非奏章。那是一块灰扑扑、沾着泥雪的——砖。一块再普通不过、甚至有些粗陋的官窑砖。他随手一抛，那砖“咚”地一声，不偏不倚，砸在李鐩面前的雪地里，溅起一片肮脏的雪泥！
“认得它么？”朱厚照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惊雷炸响！“这就是你们工部营造司、用三万两雪花官银采买的‘金砖’！铺在朕乾清宫廊下的‘金砖’！”他猛地俯身，一把揪住李鐩的貂裘领口，竟将这朝廷二品大员如同拎小鸡般从雪地里生生拽了起来！动作粗暴，毫无帝王威仪可言！
李鐩吓得魂飞魄散，脸色煞白如纸，牙齿咯咯作响，双脚离地，徒劳地在空中蹬踏。
朱厚照将他拎到那块沾满泥雪的砖前，指着那粗糙的、甚至带着气孔和裂纹的砖面，声音如同寒冰地狱刮出的阴风：
“看看！睁开你的狗眼给朕看清楚！这砖胚粗劣，火候不足，敲之如瓦砾！三万两？！三万两雪花银就买了这堆破烂？！这就是你们嘴里‘艰难苦熬’出来的物料？！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社稷之福’？！”
他猛地一甩手，李鐩如同破麻袋般重重摔回雪地里，狼狈不堪地呛咳着，官帽滚落一旁，沾满泥污。
“物料短缺？”朱厚照首起身，目光如电，扫过丹陛下噤若寒蝉的群臣，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雪地上，“短缺的不是泥巴！是良心！是你们这帮蠹虫肚子里永远填不饱的贪壑！”风雪更急了，卷起他明黄的袍袖，猎猎作响，仿佛一头被激怒的、欲择人而噬的龙。
***
司礼监值房内，暖炉熏香，隔绝了窗外的风雪呼啸。张锐裹着厚重的紫貂风氅，捧着一杯滚烫的参茶，袅袅热气氤氲了他沟壑纵横的脸。他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皇帝那带着暴怒的斥责声，枯瘦的手指在光滑的钧窑茶盏边缘缓缓着，浑浊的眼底波澜不惊。
“雷霆之怒啊…”他慢悠悠地呷了口参茶，声音像砂纸磨过朽木，“到底是年轻，火气盛。”他抬眼看向垂手侍立的心腹小太监，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不过也好。这火烧得越旺，那釜底的薪柴…才抽得越干净。”
小太监不解地抬眼。
张锐放下茶盏，指节在紫檀桌面上轻轻叩击，发出沉闷的声响：“太后的头风…又重了。太医院刚递了脉案过来。”他浑浊的目光投向窗外漫天风雪，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望向了遥远的东南，“武夷山桐木关的金毫茶，清明前的头一口嫩芽…才是救命的真药引。寻常贡茶，不过隔靴搔痒罢了。”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这寻药引的孝心…得陛下亲至，方显至诚。这冰天雪地的，陛下心系太后，忧思如焚，哪还有心思…理会那些泥巴匠人的琐碎事？”
“釜底抽薪，”张锐枯槁的脸上露出一丝近乎悲悯、实则冷酷的笑意，“这火候…才算到了。”
***
豹房深处，并非只有精舍暖阁。穿过重重回廊，便是一处占地颇广的兽苑。此刻，苑中积雪皑皑，奇石怪木皆披银装。寒风卷着雪沫，在空旷的苑内打着旋，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兽苑中央，一个巨大的、精铁铸就的金漆兽笼，在雪光映衬下格外刺目。笼中，一头庞然大物正焦躁地徘徊。那是暹罗国进贡的珍兽——一头通体雪白、唯有象牙如玉的巨象。它体型庞大，力量惊人，本该是山林之王，此刻却被禁锢在这方寸铁笼之中。粗壮的象腿踏在冰冷的铁笼底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如同被困巨兽的心跳。那长长的、灵巧的象鼻，时而烦躁地卷起笼边冻结的草料摔打，时而探出粗大的铁栏缝隙，徒劳地触摸着外面冰冷的、自由的空气和飘飞的雪花。那双巨大的象眼里，没有了温顺，只有深不见底的狂躁和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野性的痛苦。
“哞呜——！” 白象猛地扬起长鼻，发出一声穿透风雪的、充满不甘与愤怒的长鸣！象鼻如同巨鞭，狠狠抽打在身前一根手臂粗的精铁笼栅上！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
那根坚固的笼栅，竟被这含怒一击，生生抽得向内弯曲变形！金漆剥落，露出下面冰冷的、扭曲的黑色铁骨！
朱厚照就站在离兽笼不远处的风雪中。他没有撑伞，明黄的常服肩头己落了一层薄雪。他静静地看着那头在笼中狂暴冲撞、爪裂金笼的白色巨兽，看着那扭曲变形的铁栅，看着象鼻徒劳地伸向笼外的飞雪…一种巨大的共鸣，如同电流般瞬间击中他的心脏！那困兽般的愤怒，那渴望冲破牢笼的挣扎，那徒劳却又惊天动地的反抗…这不就是他自己的写照吗？
他仿佛看到自己站在奉天门的丹陛上，面对群臣冰冷的围剿；看到自己试图推行的新规，被那些蛀虫用“天时艰难”的借口轻易扼杀；看到自己如同这白象，纵然有撼山之力，却被一张名为“祖制”、名为“体统”、名为“孝道”的无形巨网，死死困在这紫禁城的金丝囚笼里！
一股无法抑制的暴怒混合着巨大的悲怆，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奔涌！他猛地转身，大步冲向兽苑旁一座暖阁！那里，陈列着各地进献的奇珍异宝，其中就有一对半人高的、釉色肥厚莹润、绘着五爪云龙穿花纹的官窑大瓶！那是督陶太监王振得意洋洋送来的“祥瑞”，是无数匠户血泪凝成的“体面”！
“砰！”
暖阁的门被朱厚照一脚踹开！
他猩红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对在暖阁柔光下流光溢彩的龙纹大瓶！那精美的龙纹，此刻在他眼中，就是一张张嘲弄他的、沾满民脂民膏的蠹虫嘴脸！就是那禁锢他、窒息他的金漆牢笼！
“啊——！” 朱厚照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他如同疯魔般扑过去，双手死死抓住其中一个瓶子的细长瓶颈！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将其举起，然后朝着坚硬的花岗岩地面，用尽平生所有的愤怒和绝望，狠狠掼下！
“哗啦啦——！！！”
震耳欲聋的碎裂声炸响！如同惊雷劈碎了琉璃塔！
无数晶莹的、带着瑰丽釉彩的瓷片如同爆炸般西散飞溅！大的如掌，小的如豆，在暖阁的光线下折射出炫目而凄厉的光芒！一条完整的、狰狞的五爪龙纹，随着瓶身的崩解，瞬间碎裂成无数残破的肢体，散落一地！
碎裂的瓷片如同锋利的刀锋，其中一片最大的，带着尖锐的棱角，在飞溅中狠狠划过朱厚照紧握瓶颈的手掌！
“嗤——！”
皮开肉绽！
一股温热的、刺目的殷红，瞬间从他掌心那道象征皇权的规整旧疤旁喷涌而出！鲜血如同断线的珠子，滴滴答答，滚烫地砸落在满地冰冷的、闪烁着华光的碎瓷片上，也砸落在他脚边——那只被他带进暖阁、此刻静静躺在波斯地毯上的粗陶小鸟碗里！
碗壁那只歪歪扭扭的小鸟，瞬间被滚烫的帝王之血染红。鲜血在粗粝的陶胎上迅速洇开，浸透了碗底那点未洗净的泥渍，也浸透了那几粒细小的、来自民间的瓷砂。温热的血珠顺着碗壁的弧度，缓缓滑落，汇聚在碗底。
就在这时——
“陛下！陛下！” 一个惊慌失措、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暖阁外响起，是太医院院判！他连滚爬爬地扑倒在门槛外，面无人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慈…慈宁宫急报！太后…太后娘娘脉象…如风中残烛！气息…气息将绝！太医们…太医们束手无策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暖阁内，满地狼藉的碎瓷，折射着冰冷而破碎的光。朱厚照僵立在血泊与碎片中央，掌心剧痛，鲜血顺着指尖不断滴落。他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脚边那只盛着帝王鲜血的粗陶小鸟碗上。
碗底，那粘稠的、温热的血泊中，一点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异样，正悄然显现——一道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蛛网状裂痕，正从碗底被鲜血浸透的“正”字印记边缘，无声地蔓延开来！如同冰面承受不住重压，瞬间绽开的死亡纹路！那裂痕，在血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狰狞而脆弱。
窗外，风雪更急了。呜咽的风声穿过宫阙，如同万民的悲泣，也如同一个庞大帝国根基深处，发出的、令人心悸的碎裂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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