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昌江,失去了往日的奔腾咆哮,凝固成一条僵死的、灰白色的巨大冰带。寒风卷着雪沫子,刀子般刮过两岸萧索的滩涂和坍塌破败的窑棚,在断壁残垣间打着凄厉的呼哨。码头上,几艘冻死在冰层里的货船歪斜着,桅杆上挂着肮脏的冰凌,像垂死巨兽的肋骨。空气里弥漫着河泥冻结后的土腥、未散尽的窑灰味,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属于绝望的沉寂。
朱厚照勒马停在码头高处,一身簇新的靛青缎面锦袍外罩玄狐斗篷,在这片灰白死寂的背景下,扎眼得像雪地里滚进了一颗金珠。他脸上刻意模仿的富家公子哥儿的矜持,被眼前这比紫禁城寒冬更刺骨的荒凉景象冲击得摇摇欲坠。目光扫过那些瑟缩在破棚屋前、面黄肌瘦、眼神空洞麻木的匠户身影,最后定格在不远处一艘半陷在冰泥里的破船旁——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正用简陋的木杠和绳索,艰难地将一筐筐沾着冻土的瓷石从船板挪到岸边,每一次发力,枯瘦的脊背都绷得像要折断的弓弦,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嗬嗬”声。
钱宁搓着手,凑到马前,脸上堆着谄媚又带着邀功的笑,刻意拔高了调子,对着那群忙碌的匠户吆喝:“喂!那边的!爷们要雇几个力气大的搬工!管饱,工钱加倍!现结铜子儿!”
这声音在死寂的码头如同炸雷,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匠户们停下动作,茫然地望过来,麻木的眼底掠过一丝微弱的、被生活磨砺得近乎本能的警惕。他们看着钱宁那张白净得与这苦寒之地格格不入的脸,看着他身上同样簇新厚实的棉袍,再看他身边那匹神骏异常、鞍鞯镶着银钉的坐骑,以及马背上那个虽然穿着“低调”锦袍、却难掩一身养尊处优气息的年轻“公子”…
短暂的死寂后,一个领头的、脸上带着冻疮的汉子闷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破锣:“这位爷,俺们只搬泥巴石头,不搬金贵东西。您这马…踩脏了俺们的家伙什儿,赔不起。” 话虽客气,语气里的疏离和抗拒却像冰层一样坚硬。
钱宁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浮起一丝被冒犯的恼火:“嘿!不识抬举!爷们给双倍工钱!管饱!上好的粟米馍馍!还嫌不够?” 他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板,试图用更高的声调和许诺压服对方。
朱厚照眉头微蹙。钱宁这拙劣的表演,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意味,像往冰水里投入一块烧红的烙铁,非但无法暖人,只会激起更深的隔阂和警惕。他刚想开口阻止,码头另一侧一间低矮的窝棚里,猛地钻出一个佝偻的身影!
是陈三!
数月不见,这老船工似乎更枯瘦了,背脊佝偻得厉害,像一株被风雪压弯的老树。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在寒风中如同刀刻的岩石,浑浊的老眼如同两潭死水,只在看到马背上朱厚照那张脸时,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深不见底的麻木。他手里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棍,脚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了过来,挡在那群匠户和朱厚照的马匹之间。
他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掠过钱宁那身簇新的棉袍,掠过朱厚照锦袍下摆精致的刺绣,最后落在那双踩在镶银马镫上的、纤尘不染的鹿皮缎靴上。那靴子,在泥泞冰污的码头地面上,显得如此刺眼。
“穿缎靴的爷们,”陈三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冰面,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冷硬,“滚出窑场!”
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刻毒的咒骂,只有一种历经苦难、洞悉世情后的、冰冷的驱逐。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砸进冰封的死水,在寂静的码头激起无声的回响。所有匠户的目光都汇聚在陈三佝偻却异常挺首的背影上,麻木的眼神里,有认同,有感激,也有深藏的悲凉。
朱厚照浑身一僵。陈三的目光,像两根冰冷的针,穿透了他刻意伪装的锦袍,狠狠刺在他心口。那双浑浊老眼里,没有认出“朱公子”的惊诧,只有一种对所有“穿缎靴的爷们”本能的、深刻的、如同面对天敌般的排斥和憎恶。这憎恶,源于无数次被盘剥、被欺凌、被践踏的血泪记忆。他贵为天子,此刻却在这目光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狼狈和刺痛。
钱宁被这毫不客气的驱逐气得脸都白了,指着陈三就要发作:“老东西!你…”
“闭嘴!”朱厚照猛地低喝一声,声音带着一种被激怒的、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压住了钱宁的谩骂。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浓重泥腥味的空气,那寒意似乎要冻僵他的肺腑。他死死攥着缰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目光在陈三那张沟壑纵横、写满拒绝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周围那些沉默而冰冷的匠户眼神。
那双双眼睛,像无数面镜子,映照出他此刻的格格不入,映照出他锦袍缎靴下包裹着的、与这片苦难之地无法相融的本质。
一种混杂着羞愤、不甘和某种被刺痛后更强烈的执拗情绪,在朱厚照胸中翻涌。他猛地一抬腿,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鹿皮缎靴重重踩在码头冰冷、沾满污泥和冰碴的地面上!昂贵的缎面瞬间被污浊的泥水浸染,留下肮脏的印记。
他不再看钱宁,也不再看陈三。他径首走到马鞍旁,伸手探入鞍袋。指尖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那是他离宫前,随手塞入袋中、以备不时之需的一枚羊脂白玉镂雕螭龙佩。玉佩温润剔透,价值连城,是身份的象征,也是与这泥泞世界的天堑。
朱厚照的目光在那枚莹润的玉佩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猛地攥紧玉佩,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在陈三冰冷审视的目光中,就在钱宁惊愕的注视下,他用那沾着泥污的手,狠狠地将那枚象征着皇家尊荣的羊脂白玉佩,用力摁进了码头边缘那散发着腥臭、冻结着脏污冰碴的泥泞里!
冰碴割破了指尖,带来细微的刺痛,泥泞瞬间包裹了温润的美玉。他用力扒拉着旁边的湿泥,迅速而粗暴地将玉佩掩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劲,仿佛要亲手埋葬那个属于“朱厚照”的过去,埋葬那双该死的缎靴带来的所有隔阂。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看也不看那埋玉之处。他大步走到码头边,一个蹲在破船旁、脚上裹着破布烂草、冻得瑟瑟发抖的老匠户面前。老匠户脚边放着一双沾满泥污、磨损得不成样子、却厚实笨重的草鞋。
朱厚照伸出手,指着那双草鞋,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老丈,这鞋,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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