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块浸透了劣质墨汁的粗布，沉甸甸地覆盖着陈家窑。白日里水碓的轰鸣、筛箩的喧嚣、监工的叱骂都己沉寂，唯有昌江呜咽的水声和远处窑场未熄的余烬，在浓稠的黑暗里撕开几道微弱的光痕与叹息。
釉料作坊孤零零地蹲在窑场边缘，泥墙草顶，黑洞洞的门窗如同野兽饥渴的口。几盏昏黄如豆的油灯在作坊深处摇曳，勉强勾勒出几个佝偻的身影和堆积如山的料桶轮廓。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浓得化不开的腥甜气息——那是上好回青料特有的味道，却又混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铁锈和腐败混合的金属腥气，丝丝缕缕，钻进鼻腔，沉入肺腑，带来一种令人不安的窒息感。
朱厚照隐在作坊外墙的阴影里，背脊紧贴着冰凉粗粝的泥墙。白日里掌心血肉模糊的伤口和嵌入的木刺，被汗水、石粉和污垢反复浸染，此刻正火烧火燎地抽痛着，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那一片狼藉的皮肉。然而，身体上的剧痛远不及心头的疑云沉重。黑胖监工那鬼祟掺料的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他的眼底。那深色、闪着诡异金属光泽的粉末，绝非正常工序所需！它们混入了标记着“上等回青料”的粉堆，此刻，就在这作坊深处，将要变成绘制御用青花的致命墨彩！
作坊内传来压抑的交谈声，是陈三和一个更年轻些的嗓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难以抑制的愤怒。
“…狗日的王扒皮！心比窑膛里的煤渣还黑！”年轻的声音正是白天在筛箩旁剧烈咳嗽的一个匠人，名叫阿炳。他声音嘶哑，不时被一阵短促的闷咳打断。“…掺…咳咳…掺了多少？”
“怕是有三成！”陈三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火的铁砂，每一个字都带着火星。“看看这色头！”他端起一盏油灯，凑近一个半人高的敞口大陶缸。缸内盛满了粘稠如粥的深蓝色釉浆，正是用白日里筛好的“上等料”调和而成。灯光下，那蓝色本该是幽深如雨后晴空、纯净似深海宝石的回青本色，此刻却透着一种浑浊的、死气沉沉的暗色，边缘处甚至隐隐泛着一种不祥的、油腻腻的铅灰色光泽。缸沿上沾着的釉浆滴落，拖曳出的痕迹也显得格外滞重、污浊。
“这…这哪是回青？这蓝里透着一股子黑气！跟…咳咳…跟中了毒似的！”阿炳凑近缸口，贪婪地嗅了嗅那股浓烈的腥甜铁锈味，随即眉头紧锁，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咳，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痛苦地弯下腰，瘦削的脊背在昏暗灯光下弓起一道嶙峋的弧线。
“毒？哼！”陈三枯瘦的手指猛地探入釉缸，捞起一捧粘稠的蓝浆，任由那冰冷的、带着金属腥气的液体从指缝间淋漓滴落。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指间流淌的幽蓝，昏黄的灯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的火焰。“这蓝里淌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宝石的魂！是血！是人血！是我们这些泥腿子贱命的血！”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利，在寂静的作坊里回荡，惊得角落里几只老鼠吱溜逃窜。“那王扒皮掺进去的，是铅灰！是窑渣！是毒死人不偿命的脏东西！省下的回青料，都进了他们这些豺狼的腰包，变成了白花花的银子！可烧出来的东西呢？要进皇宫！要给皇帝老子用！这毒…这毒渗进瓷器里，日积月累…咳咳咳…”
陈三的控诉被他自己剧烈的咳嗽打断，他扶着釉缸边缘，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明朝那些事：龙袍下的布衣之旅 咳得浑身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三…三叔…”阿炳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虚弱和惊恐。他捂着胸口，脸色在油灯下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灰色，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我…我胸口…像…像压了块烧红的铁…喘…喘不上气…” 他踉跄一步，试图扶住旁边的料桶，却抓了个空，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软倒下去。
“阿炳！”陈三惊叫一声，扑过去想扶住他。
己经晚了。
阿炳重重地摔倒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他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如同破旧的风箱被强行拉扯到极限，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尖锐的哨音，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剧烈的痉挛。他徒劳地张大嘴，想要攫取一点新鲜的空气，却只发出绝望的嘶鸣。突然，他身体猛地一挺，像是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撞击，一大口粘稠的、带着诡异泡沫的暗红色液体猛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
“噗——！”
那血，在昏黄的油灯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妖异的色彩。它不是鲜红，也不是暗红，而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幽蓝色的暗紫！如同被打翻的劣质青花釉料，浓稠、粘腻，带着金属的腥气和死亡的冰冷，星星点点，溅落在他青灰色的脸上、沾满泥污的破旧衣襟上，以及旁边一个装着半成品钴料粉的粗陶罐上。
作坊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阿炳喉咙里最后残留的、如同水泡破裂般的“咕噜”声，和他身体间歇性抽搐时衣物摩擦地面的细微声响。他大睁着眼睛，瞳孔己经散开，倒映着油灯跳跃的火苗，却再也映不进一丝光亮。那抹凝结在他嘴角的、蓝紫色的血沫，像一记无声的、控诉的烙印，在昏暗中散发着绝望的幽光。
朱厚照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抠进墙皮的泥缝里，才抑制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惊呼。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西肢百骸都僵硬了。他亲眼目睹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被那掺了铅灰毒物的回青料粉尘，一点点侵蚀肺腑，最终在痛苦中咳出蓝色的血沫，惨死当场！这不是天灾，是人祸！是赤裸裸的谋杀！那黑胖监工白日里鬼祟掺入的，哪里是什么普通杂质，分明是催命的毒粉！为了中饱私囊，这些人竟敢在贡瓷用料里动手脚，用匠户的命去填他们的贪欲！
“阿炳！阿炳啊——！”陈三扑倒在阿炳尚有余温的身体上，发出一声凄厉得如同夜枭般的哀嚎。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徒劳地想抹去阿炳嘴角那刺眼的蓝紫色血沫，泪水混着脸上的污垢，冲刷出两道绝望的沟壑。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濒死的野兽，死死盯住那缸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幽蓝釉浆，又猛地指向地上那滩蓝紫色的血泊，嘶哑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泣血的控诉：
“看见了吗？！这蓝…这蓝里淌的是什么？！”他的手指剧烈颤抖，几乎要戳破那凝固的黑暗。“是人血！是阿炳的血！是我们这些被踩在烂泥里的贱命！督陶衙门…王扒皮…张公公…还有他们背后那些吸血的蛆！他们省下的每一两回青，都是蘸着我们骨头的油！烧出来的每一件青花，都泡着我们匠户的魂！”他的声音在极度的悲愤中扭曲变形，如同钝刀刮过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在这弥漫着死亡与金属腥气的作坊里疯狂回荡。
“这蓝里淌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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