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仿佛被捅了个窟窿。暴雨如天河倒泻,狂暴地抽打着景德镇的土地。浑浊的泥浆从西面八方汇流,裹挟着枯枝败叶、破碎的陶片,在官窑龙缸场外纵横交错的土路上肆意奔涌,发出沉闷的呜咽。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将这片专为烧制御用大龙缸而建的庞大窑场,笼罩在一片末日般的昏暗中。
龙缸场,一座由青砖高墙围起的巨大牢笼。几座如同怪兽脊背般隆起的巨型“葫芦窑”矗立在暴雨中,窑膛口黑洞洞的,如同吞噬生命的巨口。此刻,其中一座窑口正吞吐着灼人的热浪,橘红色的火光在暴雨的冲刷下扭曲蒸腾,将漫天雨丝映照成亿万根燃烧的金针。沉闷如雷的鼓点穿透雨幕,一声声,敲在人心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令人窒息的节奏。
鼓声源头,是窑口前方一片临时搭建、被雨布勉强遮蔽的祭坛。祭坛中央,一尊面目模糊、透着邪异狰狞气息的泥塑“窑神”端坐,供桌上摆着三牲,香烛在风雨中明灭不定,散发出呛人的烟气。督陶太监王振,身披一件过于宽大的猩红蟒纹曳撒,雨水将他惨白无须的脸冲刷得更加阴冷。他站在祭坛前,细长的眼睛半眯着,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缓缓扫过祭坛下方——那一片在暴雨和泥泞中跪倒的黑压压身影。
那是数百名被强征来的匠户。他们如同泥塑木偶,跪在没过脚踝的冰冷泥浆里,任由暴雨无情地鞭打在他们佝偻的脊背和低垂的头颅上。破旧的单衣紧紧贴在皮包骨的身上,勾勒出嶙峋的骨架。他们沉默着,只有牙齿因寒冷和恐惧而发出的、细微密集的“咯咯”声,汇成一片令人心悸的背景音。
**第一重:枷锁下的血肉**
“起——坯——!” 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撕裂雨幕,是王振身边一个同样面白无须的小太监在嘶喊。
沉重的鼓点骤然密集如雨!
几个如狼似虎的差役冲入人群,粗暴地将几名上了年纪、形容枯槁的老匠人拖拽出来。冰冷的雨水浇在他们花白的头发和沟壑纵横的脸上。沉重的木枷,内侧边缘早己被无数前辈的汗水、泪水和血水浸染成深褐色,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血腥气,“咔嚓”一声,死死卡在了他们枯瘦的脖颈上!木枷内侧粗糙的棱角,瞬间深深嵌入皮肉,勒出一道刺目的、迅速泛紫的血痕。老匠们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呃”的一声短促痛哼,脸色瞬间由蜡黄转为死灰。
“抬!给窑神爷抬上好的坯胎!”小太监的声音带着残忍的快意。
沉重的鼓点如同催命的符咒!
在差役皮鞭的抽打下,枷着沉重木枷的老匠们,如同负轭的老牛,一步一滑,艰难地挪向窑口旁一座巨大的木棚。棚下,赫然摆放着一件尚未入窑、足有半人高、需要数人合抱的巨型龙缸泥坯!那泥坯湿滑沉重,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死亡的灰白色。老匠们被驱赶到泥坯旁,在皮鞭的呼啸和差役的叱骂中,被迫用戴着沉重木枷的肩膀,去顶,去扛那冰冷湿滑的庞然大物!
“嗬…嗬…”沉重的喘息声淹没在雨声和鼓点里。木枷粗糙的内侧边缘,随着每一次用力的顶扛和身体的踉跄,在脖颈脆弱的皮肉上反复摩擦、切割!雨水混着汗水、血水,顺着木枷流淌下来,染红了他们破旧的衣领。一个老匠脚下一滑,沉重的泥坯猛地一歪,木枷狠狠勒进他的颈侧,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他痛得眼前发黑,身体剧烈颤抖,颈侧被摩擦处,皮肉早己绽开,露出惨白的颈骨边缘,在昏暗的光线下触目惊心!鲜血混合着泥浆,在他嶙偻的脊背上蜿蜒出一道刺目的暗红溪流。
**第二重:神祇的祭品**
“时辰到——!窑神爷要享用供奉了——!”王振尖细阴柔的声音陡然拔高,压过了风雨和鼓声。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细长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冰冷的、非人的光芒。
鼓点变得诡异而急促!
人群一阵压抑的骚动,绝望的低泣声再也抑制不住地响起。几个差役如狼似虎地扑向人群边缘,粗暴地从几个妇人怀中抢夺出两个约莫五六岁、瘦骨嶙峋、被吓得连哭都哭不出声的男童!孩子细弱的胳膊在差役铁钳般的大手中徒劳地挣扎着,小脸煞白,布满惊惧。
“我的儿啊——!”一个妇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却被差役一脚狠狠踹翻在泥浆里。
“窑神爷嗜童男!献上童男,方能镇住窑变,烧出无暇龙缸,保尔等贱命平安!”王振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神谕般的威严,在风雨中回荡。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明朝那些事:龙袍下的布衣之旅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那尊面目狰狞的窑神泥塑,又指向窑膛口吞吐的熊熊烈焰。“这是他们的福分!能侍奉窑神,是几辈子修来的造化!拖上去!”
在妇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嚎和匠人们绝望麻木的注视下,两个小小的身影如同待宰的羔羊,被粗暴地拖拽着,一步步靠近那散发着恐怖高温的窑口。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橘红色的火光映照着孩子惊恐失神的小脸和差役冷酷无情的面孔。
**第三重:蛆虫的盛宴**
“开饭——!”鼓点稍歇,另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
几个伙夫抬着几口巨大的、散发着浓重霉烂气味的木桶,哐当一声扔在泥泞中。桶盖掀开,一股比暴雨中的泥腥气更令人作呕的、浓烈的霉腐酸臭瞬间弥漫开来。桶里,是浑浊发绿、如同泔水般的稀粥,粥面上,密密麻麻浮着一层蠕动着的、白花花的米粒大小的蛆虫!
“督陶大人体恤尔等辛劳!特赐新粮!”一个管事的太监捏着嗓子,脸上带着施舍般的假笑。“都排好队!一人一碗!吃饱了才有力气给万岁爷烧龙缸!”
匠人们麻木地排起长队,如同行尸走肉。破碗伸进木桶,舀起那浑浊发绿、翻滚着蛆虫的“粥”。特写:一只粗瓷破碗,碗沿豁口如同狞笑的嘴。碗中,几粒霉烂发黑的米粒沉在碗底,更多的是密密麻麻、蠕动翻滚的白色蛆虫,在发绿的汤水里载沉载浮,几乎要溢出碗沿!一只枯瘦、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颤抖着接过这碗“饭”。雨水滴落碗中,溅起浑浊的水花,几条蛆虫被震得弹起,又落回那令人作呕的汤水里。
朱厚照隐在一处堆满废弃匣钵的阴影里,雨水早己将他浇透,冰冷的寒意却远不及心头那焚天的怒火和冰冷的绝望。他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那钻心的刺痛却成了此刻唯一能让他保持清醒的锚点。他亲眼看着木枷磨颈见骨的残酷,听着童男被献祭前那无声的极致恐惧,看着那碗中翻滚的蛆虫…这哪里是督陶?分明是敲骨吸髓的活阎王!是披着人皮的豺狼!他胸中气血翻涌,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将那尊邪异的窑神像砸个粉碎,将那王振撕成碎片!
就在这时,祭坛前的人群中,一个一首沉默跪伏、须发皆白、身形佝偻得几乎贴到地面的老匠人,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庞冲刷而下,浑浊的老眼越过祭坛上跳动的烛火,越过王振那张惨白阴冷的脸,死死地、定定地投向窑口那熊熊燃烧的、吞吐着毁灭与希望的烈焰。
那眼神,空洞,死寂,却又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的火焰。
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片被彻底碾碎后的、冰冷的虚无。
鼓点再次轰然响起!如同最后的审判!
那老匠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至极的长啸!
“拿命填——!拿命填这吃人的窑——!!!”
啸声撕裂雨幕,带着无尽的悲怆与控诉!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在差役们来不及反应的瞬间,那老匠如同回光返照般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挣脱了身边试图拉住他的人,枯瘦的身影如同一支离弦的、射向地狱的箭,踉跄着,却无比决绝地,一头撞开挡路的差役,带着脖颈上沉重的木枷,带着一身泥泞和血污,义无反顾地扑向了那窑口吞吐的、橘红色的死亡烈焰!
“噗——!”
沉闷的撞击声被烈焰的咆哮瞬间吞噬。
一股浓烈的、难以形容的焦糊气味混合着皮肉瞬间碳化的异香,猛地从窑口喷涌而出!
橘红色的火光骤然暴涨,将暴雨映照得一片血红!
就在这火光最盛的一刹那,窑口内壁上,一块刚刚被老匠身体撞击、尚未完全烧制定型的巨大龙缸坯胎的釉面,在高温和剧烈冲击下,发生了诡异的扭曲、流动!
火光映照下,那流淌的釉面之上,赫然映出了一张被极度拉长、扭曲变形、却清晰可辨的——人脸!正是那老匠最后时刻,那张布满绝望沟壑、须发皆白、空洞死寂的脸庞!那“脸”在滚烫流动的釉液中无声地尖叫、凝固,成为这吃人龙缸上,一道永不磨灭的、来自地狱的烙印!
暴雨倾盆,冲刷着泥泞的大地,却冲刷不尽这官窑龙缸场上弥漫的浓重血腥、焦糊与绝望的气息。那沉闷的鼓点,在王振骤然失色的惨白面容前,终于,彻底哑了。只有窑火在暴雨中,发出更加狂暴、更加贪婪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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