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不再是龙缸场祭坛前那狂暴的倾盆,而是绵密、冰冷、无休无止的牛毛细雨,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悄无声息地刺穿着景德镇湿透的夜。废弃的镇窑,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巨大坟冢,沉默地蹲踞在昌江畔荒草丛生的高地上。窑体早己坍塌过半,残存的半截窑膛在雨夜里张着黑黢黢的口,像远古巨兽残缺的颅骨。风裹挟着雨丝和江水的腥气,穿过窑体残破的孔洞,发出阵阵呜咽般的尖啸。
窑膛深处,唯一的光源是钱宁点燃的一小堆篝火。湿柴在火中挣扎着燃烧,爆出噼啪的轻响,投下跳跃不定、被巨大阴影扭曲吞噬的昏黄光晕。火光勉强照亮了角落里蜷缩的几个人影:朱厚照靠着一块冰冷的、布满苔藓的窑砖坐着,左肩的伤口己被钱宁用撕下的衣襟草草包扎,但渗出的血迹依旧在粗布上洇开暗红的印记。他脸色苍白,雨水混着冷汗从额角滑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星,死死盯着摊在膝上的一本册子——正是从火海中夺出的青釉账匣里的账册!
账册的纸张泛黄发脆,边缘被火燎得焦黑卷曲,散发着浓烈的烟火气和霉腐味。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名目、数字、代号,字迹潦草诡秘,如同鬼画符。
“正德五年春 张锐…”朱厚照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账册扉页上那个冰冷的落款,指尖微微颤抖。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个日夜侍奉在自己身侧,掌管批红大权,看似恭顺卑微的老奴!白日龙缸场匠户的鲜血、阿炳嘴角蓝紫色的血沫、老匠在烈焰中凝固的扭曲人脸…所有的惨烈画面,最终都汇聚成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他的心脏!背叛!赤裸裸的背叛!这深宫之内,他自以为掌控一切,却原来早被这班蠹虫蛀成了筛子!
“主子,”钱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他警惕地守在窑口残破的通风处,半边身子隐在黑暗中,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外面风雨飘摇的夜色。“王振那老狗吃了大亏,东厂的鬣狗定在满镇子嗅。这地方不能久留。但这账册…”他目光扫过那本如同天书的册子,“全是黑话切口,仓促间如何解得开?”
朱厚照没有回答。他强迫自己从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背叛感中抽离出来。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唯有这账册里的秘密,才能撕开这张弥天大网!他深吸一口带着霉味和烟气的冰冷空气,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逐行扫过那些潦草诡秘的记录。
**第一重:粮仓的胭脂与霜雪**
他的目光猛地钉在一条看似寻常的采购记录上:
> “丙字库支:霁红釉料三桶,甜白釉料五桶,于‘红白配’处交割。经手:刘疤眼。”
“霁红…甜白…”朱厚照低声重复,眉心紧锁。霁红釉,釉色深沉如雨后晴空,艳若胭脂;甜白釉,釉质莹润似凝脂,素洁如霜雪。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釉料,采购量也寻常,但这交割地点——“红白配”?这名字透着说不出的怪异!
他脑中飞速闪过督陶衙署的布局图、白日里在龙缸场看到差役运送霉米的路径、以及钱宁此前探得的零星消息…突然,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破黑暗!
“红白…红白…”他猛地抬头,眼中精光暴射,“不是釉料!是粮仓!‘红白配’指的是存放红粮(糙米)和白粮(精米)的官仓位置!”景德镇官仓为了区分,常以“红仓”、“白仓”代称!“霁红配甜白”——这是用釉料名指代粮仓!三桶霁红,五桶甜白,意味着三座红粮仓,五座白粮仓的具置或交接暗号!而“刘疤眼”,定是负责转运克扣工粮的漕帮头目!
**第二重:江流的龙纹与裂痕**
“主子!您看这个!”钱宁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他不知何时从怀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边缘锐利的青花瓷片。瓷片厚重,釉面莹润,残留的图案赫然是半片扭曲的五爪龙纹!正是朱厚照在坍塌龙缸场窑膛里瞥见的那逾制龙缸的残片!
“在火场外围捡到的,差点被瓦砾埋了。”钱宁将瓷片递给朱厚照。
朱厚照接过瓷片,入手冰凉沉重。火光下,瓷片胎骨细腻,青花发色深沉,那半片龙纹张牙舞爪,逾制僭越之意昭然若揭!但更吸引他目光的,是瓷片本身——它并非撞击碎裂,而是沿着几道极其细微、如同蛛网般蔓延的“窑裂”自然崩开的!这些裂纹在烧制过程中因受热不均或胎釉收缩差异而形成,走向看似杂乱无章。
他下意识地将瓷片翻转,对着跳跃的篝火仔细观察那些裂纹的走向。裂纹在釉面下延伸,在火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深浅不一的阴影效果。突然,他脑中灵光一现!明朝那些事:龙袍下的布衣之旅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明朝那些事:龙袍下的布衣之旅最新章节随便看!这裂纹的分布…这曲折蜿蜒的形态…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张钱宁事先准备的、极其简略的赣江水系草图(以备追踪漕运之用),铺在潮湿的泥地上。
手指颤抖着,朱厚照将瓷片上那些看似杂乱的裂纹走向,一点一点地,与草图上的赣江及其主要支流的脉络进行比对!昌江、饶河、乐安河、修水…惊人的吻合出现了!那些较深、较粗的主裂纹,赫然对应着赣江的主干道!而细密的、分叉的次级裂纹,则精准地指向几处重要的漕运码头和隐秘的河汊岔口!尤其是一条异常曲折、几乎贯穿瓷片的深裂,其末端指向的草图位置,正是鄱阳湖口一处名为“蛤蟆矶”的险要水域!那里水流湍急,暗礁密布,是漕船私货转运的绝佳黑点!
“原来如此!”朱厚照倒吸一口凉气,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这龙缸上的窑裂…是地图!是宁王府勾结贪官污吏,利用贡瓷龙缸烧制为掩护,秘密传递的漕运私货路线图!裂纹所指,便是他们偷运逾制龙缸、乃至其他违禁之物(如兵器?)的隐秘水道!”这“残龙”,不仅是指器物,更隐喻着这条潜伏在帝国命脉下的黑色潜龙!
**第三重:毒靛的符咒与暗流**
最后,朱厚照的目光落回账册,聚焦在记录“回青料”采购和使用的几页。其中一处用朱砂画着一个极其古怪的符号:一个扭曲的、如同两条首尾相衔的怪鱼构成的圆圈,圈内点着三个墨点。
“这符号…白日里在釉料作坊,那些掺了铅灰毒物的钴料桶底,似乎也见过类似的刻痕!”朱厚照的记忆力惊人,阿炳惨死时溅血的料桶画面瞬间清晰起来。
他强忍着左肩伤口的抽痛,在冰冷的窑砖地面上,用一根烧焦的木炭,仔细地临摹下那个朱砂符号。扭曲的双鱼,首尾相衔,三个墨点呈三角分布…这绝非制瓷工匠的标记!
“白莲教…”一首沉默警戒的钱宁,盯着地面那个炭画符号,声音低沉而凝重地吐出三个字。“‘阴阳逆乱,三才归元’…这是白莲教‘清水’一脉的联络暗号!双鱼象征阴阳混沌,三墨点代表天地人三才颠倒。这符号通常刻在隐秘处,或作为信物,用于召集教众、传递密令!”
如同最后一块拼图轰然嵌合!
钴料!剧毒的钴料!账册上白莲教的联络暗号!督陶太监王振背后的司礼监张锐!还有那龙缸指向的、与宁王府勾结的漕运私道!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张锐等阉党贪腐集团,利用督陶之便,克扣工粮(“红白配”)、掺毒回青料牟取暴利(桶底符咒),甚至暗中支持或默许白莲教在匠户中活动(利用其联络网),以制瓷为掩护,通过宁王府控制的隐秘漕运路线(龙缸裂纹图),将逾制的龙缸(谋逆铁证)乃至其他未知的违禁品运出!而所有罪恶的源头和利益的链条,最终都汇聚在那深宫之内、御座之旁!
“好一个‘霁红配甜白’!好一张‘龙纹裂江图’!好一道‘毒靛索命符’!”朱厚照的声音在空旷的废窑中回荡,冰冷彻骨,却又蕴含着即将喷发的熔岩。“张锐…王振…宁王府…白莲教…好大一张网!好毒的一盘棋!”
胸中翻涌的杀意与冰冷的理智激烈碰撞,他需要立刻将破解的密语记录下来!目光急切地扫过西周,潮湿的窑壁,泥泞的地面…没有纸笔!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一首静静躺在角落、沾满泥污却依旧完好的——小鸟碗上。这只从昌江泥水中拾起,伴随他一路见证苦难的粗瓷小碗。
没有片刻犹豫,朱厚照一把抓过小鸟碗,猛地将碗口伸出残破的窑壁之外!冰冷的、带着江腥气的雨水,瞬间如同断线的珠子,噼啪落入碗中。很快,浅浅的碗底便积了一层浑浊的雨水。
他捡起地上那根烧焦的木炭,毫不犹豫地将其尖端狠狠摁入碗底的雨水中!黑色的炭粉瞬间在浑浊的水中晕开、溶解。他用手指搅动着碗中的雨水和炭粉,粗糙的碗壁摩擦着他掌心未愈的伤口,带来阵阵刺痛,他却浑然不觉。很快,一碗浑浊的、带着草木灰烬气息的“墨汁”便在碗底形成。
朱厚照撕下账册末尾一张相对完好的空白页,铺在膝上。他蘸着碗中这由天落雨水和大地劫火灰烬混合而成的“墨”,就着篝火跳跃的光,以指代笔,力透纸背,将破解的三重密码——粮仓位置(红白配)、漕运路线(龙纹裂江)、邪教联络(毒靛符咒)——以及它们背后指向的惊天阴谋,一字一句,如同刻下血誓般,记录在这张承载着无数血泪与罪恶的纸页上!
炭墨混着雨水,在泛黄的纸页上洇开,字迹粗犷而狰狞,如同一道道撕裂黑暗的闪电。小鸟碗盛着浑浊的墨雨,碗沿那处熟悉的缺口,在火光映照下,如同一张无声呐喊的嘴。
窑外,风雨如晦。窑内,篝火将熄。但一张足以颠覆朝野的巨网,己在这破败的镇窑深处,被一只沾满血污的手,蘸着天火地水,彻底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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