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的夜,不再是单纯的黑暗。它被一种粘稠的、混杂着绝望、戾气和疫病气息的浊流所浸透,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活着的人胸口。白日里官窑龙缸场的血腥祭典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无声蔓延的、足以溺毙一切的漩涡。这漩涡的中心,便是昌江沿岸那片无边无际、散发着腐朽恶臭的窑工棚户区。
低矮的窝棚如同雨后滋生的毒蘑菇,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歪斜欲倒。棚顶的茅草早己腐烂发黑,在连绵的阴雨下滴滴答答漏着浑浊的泥水。狭窄泥泞的通道上,流淌着污黑的泥浆,混杂着人畜的排泄物和不知名的腐烂垃圾,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空气不再是空气,而是一种浓烈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浓汤:劣质草药的苦涩、伤口化脓的甜腥、尸体轻微腐败的尸臭、以及无处不在的、湿冷的霉烂气息。绿头苍蝇如同不散的阴云,嗡嗡作响,在每一个角落、每一处秽物上贪婪地聚集、盘旋,形成一片片令人作呕的、移动的绿雾。
疫病,如同无形的幽灵,早己在绝望和污秽中悄然滋生、蔓延。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此起彼伏,从那些黑洞洞的窝棚里传出,如同垂死者最后的挣扎。偶尔有门帘掀开,露出里面昏黄油灯下蜷缩在破草席上的身影,枯槁如柴,眼窝深陷,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
朱厚照和钱宁如同两道融入阴影的游魂,悄无声息地穿行在这片人间炼狱的边缘。他脸上抹着厚厚的锅底灰,身上裹着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散发着汗臭和鱼腥味的破袄,左肩的伤口在粗糙布料的摩擦下隐隐作痛。但身体上的痛楚,远不及眼前景象带来的冲击。这是他“看见”的景德镇,是龙缸上流光溢彩的青花之下,被彻底遗忘和抛弃的根基。小鸟碗被他小心地藏在破袄最里层,紧贴着胸膛,冰冷的瓷壁似乎也沾染了这片土地的绝望寒意。
**第一重:官府的獠牙**
“哐!哐!哐!”
刺耳的铜锣声如同丧钟,猛地撕裂棚户区压抑的死寂!
一队如狼似虎的官差,簇拥着一个穿着青色吏服、腆着肚子的税吏,粗暴地闯了进来。雨水和泥浆溅在他们油光水滑的皮靴和崭新的皂衣上,与周遭的破败污秽形成刺目的对比。
“都滚出来!督陶衙门王公公钧旨!万岁爷的龙缸耽搁不得!开征‘龙缸捐’!按人头,每人一百文!即刻缴纳!”税吏尖利的声音在雨幕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贪婪。
窝棚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咳嗽声似乎更压抑了。
一个须发花白、拄着拐杖的老匠颤巍巍地挪出来,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差…差爷…前日的‘窑神捐’刚交过…工钱…工钱三个月没发了…实在…实在是一个子儿也…”
“放屁!”税吏一脚将老人踹翻在泥浆里!“王八盖子滴!万岁爷的龙缸重要还是你们这群泥腿子的贱命重要?!没有龙缸镇着国运,你们都得死!交钱!没钱?拿东西抵!拿命抵!”
差役们如同饿狼扑入羊群,开始疯狂地踹开窝棚摇摇欲坠的门板,翻箱倒柜!破旧的被褥、仅有的半袋发霉的杂粮、女人陪嫁的铜簪子、甚至病榻上病人身下垫着的破草席…但凡能值几个铜板的东西,都被粗暴地抢夺出来,扔进麻袋!反抗?迎接的是毫不留情的皮鞭和拳脚!女人的哭嚎、孩子的尖叫、男人的怒吼和差役的叱骂,瞬间将这片死地变成了沸腾的油锅!
**第二重:漕帮的绞索**
官差前脚刚带着搜刮的“战利品”骂骂咧咧地离开,另一股阴冷的气息便如同跗骨之蛆,悄然而至。
几个穿着黑色短褂、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家伙的精壮汉子,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棚户区的入口。为首一人,脸上横亘着一条蜈蚣似的狰狞刀疤,正是账册上提到的漕帮小头目——刘疤眼!他眼神阴鸷,嘴角挂着一丝冷酷的笑意。
“陈三呢?”刘疤眼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碴子般的寒意,瞬间压下了窝棚里残余的哭嚎。“出来说话。”
陈三的身影从一个低矮的窝棚里艰难地挪了出来。他的脸色比死人还难看,胸口缠着的破布上洇着暗红的血迹——正是库房火场中为救朱厚照硬挨王振一掌留下的内伤。他佝偻着腰,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刘疤眼。
“刘把头…有何贵干?”陈三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疲惫。
“贵干?”刘疤眼嗤笑一声,目光扫过这片如同地狱的棚户区,如同扫视一堆垃圾。“王扒皮收了‘龙缸捐’,断了你们的活路。我们漕帮的爷们,看你们可怜。”他话锋一转,阴冷如刀:“昌江上的粮船,从今日起,一粒米也不会再靠景德镇的岸。除非…”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如同毒蛇般扫过陈三身后那些从窝棚里探出的、充满恐惧和绝望的脸。
“除非什么?”陈三的声音在颤抖。
“除非,你们这群窑花子,识相点!”刘疤眼猛地踏前一步,气势逼人。“入我漕帮!替我们运点‘私货’!放心,死不了人,比你们在这窑场里被活活逼死强!入了帮,有饭吃,有衣穿,王扒皮的捐,我们帮里替你们‘说道说道’!”他身后的汉子们,手都按在了腰间的家伙上,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断粮!
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如同最沉重的磨盘,狠狠砸在所有匠户的心上!本就挣扎在死亡线上,仅靠一点霉粮吊命的他们,断了粮道,便是彻底的绝路!入漕帮?那便是上了贼船,成了走私违禁的亡命徒,再无回头之日!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连愤怒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第三重:邪神的低语**
就在官府的獠牙和漕帮的绞索将这片绝望之地勒得喘不过气时,另一种更加诡异、更具蛊惑性的低语,如同瘟疫般在潮湿污浊的空气中悄然散播开来。
几个穿着洗得发白、浆补得一丝不苟的粗布衣,面容却异常沉静(甚至可以说是麻木)的妇人,挎着篮子,如同幽灵般穿梭在窝棚之间。她们不发一言,只是默默地将篮子里的东西——几张粗糙的黄裱纸符箓、几包散发着奇异草药味的灰黑色粉末——放在那些最绝望、最无助的窝棚门口,或者塞给眼神呆滞的妇人。符箓上用朱砂画着扭曲的、似曾相识的图案——正是账册上那个首尾相衔的双鱼三墨点符咒!
“清水净世,红莲降罚…”一个低沉沙哑、如同梦呓般的声音,从一个蜷缩在角落、抱着个病弱孩童的妇人口中幽幽传出。她眼神空洞,手指无意识地着刚刚被塞到手里的符箓。“窑神爷怒了…龙缸没烧好…降下瘟灾了…只有信奉无生老母,才能得救…才能去真空家乡…”
“对!对!”旁边一个同样眼神狂热的汉子接口,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王扒皮献祭童男,触怒了真神!这病,这灾,都是窑神爷的惩罚!是末日!只有跟着‘清水使者’(指那些散发符箓的妇人),才能逃过这血火大劫!入教!入教才有活路!才能跟着圣火,烧尽这污浊的尘世!”
白莲教!
“清水”一脉的邪说,如同最致命的毒药,精准地灌入这些被苦难折磨得心智濒临崩溃的灵魂!官府逼捐、漕帮断粮、疫病横行…这一切的苦难,都被扭曲解释为“窑神降罚”、“末日征兆”,而唯一的“救赎”,便是皈依那虚无缥缈的“无生老母”,跟随所谓的“圣火”去毁灭一切!绝望被点燃,化作一种扭曲的、自毁式的狂热!
朱厚照和钱宁隐在暗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钱宁的手早己按在腰间的短刃上,眼中杀意凛然。朱厚照的脸色在锅底灰下铁青一片,胸中翻腾的怒火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官府的敲骨吸髓,漕帮的趁火打劫,邪教的妖言惑众!这三股代表着不同压迫、却同样吃人不吐骨头的恶流,正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疯狂交汇、碰撞,将本就濒临崩溃的匠户们推向彻底疯狂的深渊!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如同幼猫般的呻吟声从不远处一个低矮得几乎贴地的窝棚里传来。朱厚照循声望去。
窝棚门口,草帘被一只枯瘦如柴的手微微掀开一角。里面透出一点昏暗的油灯光。一个妇人,形容枯槁,眼窝深陷,正跪在潮湿的泥地上。她的怀里,抱着一个约莫三西岁、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男童。孩子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眼睛半闭着,发出痛苦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妇人颤抖着手,端着一个粗瓷小碗——正是那只沾过昌江泥、承过镇窑雨、此刻边缘豁了一个小口的小鸟碗!
碗里盛着半碗浑浊发黑的草药汁,散发着浓烈的苦涩气味。妇人用缺了口的碗沿,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将药汁喂进孩子干裂的嘴里。孩子每吞咽一口,都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呛咳,小小的身体痛苦地抽搐着。
昏黄的油灯光下,那碗沿的缺口,在晃动的水面上,清晰地映照出一弯挂在棚户区污浊夜空上的、冰冷而残缺的——下弦月。
那弯残月,在浑浊的药汁中晃动,扭曲,如同这片土地上所有被撕裂、被践踏、被遗忘的希望。
妇人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滴落,混入碗中的药汁。她枯槁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着孩子滚烫的额头,口中发出不成调的、绝望的呜咽,如同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
朱厚照的目光,死死定格在那只盛着苦涩药汁、映着冰冷残月的小鸟碗上。碗沿的缺口,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无声地诉说着这片土地上正在发生和即将爆发的所有苦难。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这片浸透了血泪和绝望的土地,正在这官、匪、邪的三重压迫下,剧烈地颤抖着,如同一个被压缩到极限、即将轰然炸开的火药桶!
民窑的星火,己在无边的绝望中点燃。只差最后一股风,便能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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