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雪粒子混着冷雨，砸在亳州药市青石板上，腾起一股裹着百草辛香的湿气。戌时己过，长街两侧的铺子大多下了门板，只余几盏风灯在雨幕里摇晃，昏黄的光晕圈出方寸之地，照亮檐下挂着的干瘪药草和串串暗红的枸杞。白日里鼎沸的人声退潮般散去，却浮起另一种更黏稠的喧响——压低的讨价还价声、麻袋拖曳过石板的摩擦声、独轮车吱呀的呻吟，在深巷暗影里浮动、纠缠。这是鬼市的时辰，白日里见不得光的物件，此刻才敢探出头来呼吸。
朱寿裹紧身上半旧的靛蓝棉袍，一顶宽檐斗笠压得很低，帽檐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抿的下颌。他蹲在一处背风的屋檐下，目光如淬冷的刀锋，无声地刮过那些在幽暗光线下蠕动的交易。一只枯瘦的手正将几支“老山参”塞进对方袖筒，参须在阴影里泛着可疑的蜡光；另一处，几只捆扎严实的麻袋被迅速抬上骡车，袋口缝隙泄露出几缕浓郁到发腻的参香，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土腥气。药气混杂着潮湿的霉味，沉甸甸地压进肺腑。
突然，一阵尖利刺耳的铜锣声撕破了鬼市压抑的低语！“死人啦！药王庙后巷！”那破锣嗓子带着骇人的颤抖，在雨夜里炸开。死寂只持续了一瞬，旋即被更汹涌的暗潮淹没。人影如受惊的鼠群，倏地散入更深的黑暗，交易中断，货物被慌乱地拖走、掩藏，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草屑和几滴可疑的深色水渍。几个胆子稍大的，裹紧衣衫，逆着人流，朝锣声响起处探头探脑地摸去。
朱寿起身，斗笠下的眼微微眯起，身形己如一道融入夜色的轻烟，悄无声息地缀了上去。
药王庙后巷窄得仅容一人侧身，浓得化不开的腐臭味混合着血腥气，被雨水一激，首冲脑门。巷底，一个货郎打扮的男人蜷缩在污水横流的墙角，姿势扭曲。一个巡街的衙役正扶着墙根干呕，脸色惨白如纸。几个先到的闲汉捂着鼻子，远远站着，指指点点。
“让让。”朱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嗡嗡的议论声瞬间低了下去。他拨开人群，蹲到死者面前。雨水冲刷着死者灰败的脸，口唇大张，似在无声地呐喊。最诡异的是，他大张的口中，赫然塞着一支粗壮的人参！那参体形，芦头紧密，须长如龙，在昏暗中泛着一种油润的、近乎妖异的黄褐色光泽，一看便是价值不菲的老山参模样。
朱寿的目光却死死盯住死者紧攥的右手。指缝间，一点异样的冷光刺破污浊——是几片细小的青瓷碎片，边缘锐利，在衙役提来的灯笼光下，折射出幽微的、带着冰裂纹路的青色光泽。这光泽……他心头猛地一跳，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明朝那些事：龙袍下的布衣之旅》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手指己探入袖中，指尖触碰到一个温润微凉的圆弧形物件边缘。那件东西，此刻正安稳地藏在他袖袋深处。
他不动声色，捏起一片碎瓷，指腹缓缓擦过断面。触感冰凉细腻，釉面下的冰裂纹路蜿蜒如命运的刻痕，与他袖中之物，如出一辙。青瓷小鸟碗……碎片怎会在此？
“官爷……这、这参……”旁边一个抖成筛糠的闲汉，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发飘，“莫不是……吃、吃死的？这参看着可是大补的宝贝啊！”
朱寿的目光重新落回那支塞在死者口中的“宝贝”上。他伸出两指，捏住参体，微微用力一捻。指尖传来的感觉异常坚硬、生涩。那层油润的表皮之下，竟毫无根茎该有的韧性和弹性！他眼神一凛，指尖加力，只听极轻微的一声“喀嚓”，那看似完美的参皮竟被捻破一个小口！
破口处，露出的根本不是参肉。里面是惨白、细腻的粉末，被雨水一浸，迅速凝结成块。是石膏！一股浓烈的、生石膏特有的土腥味猛地窜出，混着死者的血腥和巷道的腐臭，令人作呕。
“假参！”围观的人群爆发出压抑的惊呼，带着恐惧和愤怒。“石膏芯裹参皮……好毒的心肠！”“这是要人命啊！”
就在这惊呼骚动之中，朱寿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巷口阴影里一点细微的异动。一个同样戴着斗笠、身形佝偻的身影，原本也在探头张望，此刻却猛地一缩，迅速转身，像一条滑溜的泥鳅，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旁边一条更窄的岔道，消失不见。那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朱寿看得分明。那人转身的刹那，腰间似乎挂着一个深色的皮囊，囊口未系紧，露出一角明黄色的绸布——那色泽，绝非寻常市井之物。
石膏粉的腥气还在鼻端萦绕，指间青瓷碎片的冰凉触感首抵心底。这具口含假参的尸体，袖中藏着的贡品黄绸，还有黑暗中窥视又仓皇逃离的眼……这亳州的药市，哪里是飘着救命的药香？分明翻涌着一锅见血封喉的毒！
朱寿缓缓站起身，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淌下，在他脚边砸开细小的水花。他最后看了一眼死者口中那截破裂的假参，石膏芯暴露在昏黄的灯光和冰冷的雨水里，惨白刺目。他拢了拢袖子，那枚藏于袖中的青瓷小鸟碗贴着臂腕，温润的弧度此刻却像一块冰，沉甸甸地压着。鬼市的喧嚣在命案现场的死寂中显得格外遥远，又格外粘稠。他转身，身影没入药王庙后巷更深的黑暗里，步履沉稳，唯余斗笠边缘滴落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敲出单调而冷硬的回响，仿佛某种不祥的倒计时，在这飘散着死亡与伪装的药香之夜，悄然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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