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王庙后巷的血腥与石膏的土腥气被朱寿甩在身后。他像一片被夜风卷起的落叶,无声地缀上了那个消失在岔道里的佝偻影子。脚下的青石板湿滑冰冷,两旁高耸的土墙挤压着视线,巷子窄得几乎擦肩而过,弥漫着陈年尿臊和垃圾腐败的酸臭。前方那顶斗笠在幽暗里时隐时现,如同鬼火飘摇,方向明确地朝着药市最腌臜的角落——驴皮作坊区扎去。
越靠近作坊区,空气中那股混合的气味便越发浓烈、刺鼻。不再是药市里或辛香或清苦的草木气息,而是一种黏腻的、带着腐败甜腥的皮毛恶臭,混杂着生石灰的呛人气味和某种肉类久煮不烂的油腻感。这味道仿佛有了实体,沉甸甸地糊在口鼻之间,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污浊的油脂。
穿过最后一条狭窄的弄堂,眼前骤然开阔,却又被另一种更深的黑暗吞噬。这是一片废弃的河滩荒地,紧邻着浑浊发臭的涡河支流。几座低矮歪斜的窝棚像巨大的癞蛤蟆蹲在泥泞里,黑洞洞的门窗就是它们张开的嘴。更远处,沿着河岸,几排半塌的土墙围出大片空地,那里便是驴皮作坊的所在。此刻虽己入夜,但那片区域却并非死寂。
没有灯火。
只有几处土灶残留着暗红的炭火余烬,微弱地映照出一些扭曲、晃动的巨大黑影——那是悬挂在粗木架子上的、一张张被撑开鞣制的驴皮,湿漉漉、黑乎乎,在夜风中微微摇晃,如同被剥下皮肤钉在十字架上的幽灵。空气里弥漫着蒸煮皮毛的恶臭、生石灰水的刺鼻,还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源自地面那些早己凝固发黑、又被雨水泡发的血垢。
朱寿隐在一座窝棚的阴影里,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这片如同地狱入口的滩涂。那个佝偻的斗笠身影,在一个挂满驴皮的架子旁一闪,便彻底消失了,仿佛融入了那片悬挂的死亡之皮中。
他正待潜行靠近,耳廓却猛地一动。
一种极其轻微的、规律而沉重的声响,从河滩另一侧的荒草深处传来。不是人语,不是风雨,更像是……许多双脚,踩着烂泥,以完全一致的步伐和节奏,在黑暗中沉默地行进。
朱寿屏住呼吸,身形伏得更低,几乎与潮湿腥臭的地面融为一体。他借着土灶炭火的微光,以及偶尔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向声音来源处望去。
景象令人头皮发麻。
约莫十来个身影,排成两列,正从荒草丛生的河滩深处走来。他们个个穿着深灰色的破烂短褐,头戴一种毫无特征的、深筒式的无脸布帽,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所有面容。脚步沉重、整齐划一,每一次落下,都深深陷入河滩的淤泥,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他们肩上扛着粗大的木杠,前后两人一组,中间抬着用草席草草卷裹的长条形物件。草席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向下坠着,隐约透出人形的轮廓。不止一具!长长的队列,抬着至少七八卷这样的草席!
是尸体!他们在运尸!
朱寿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些“人”动作僵硬,毫无生气,行走间只有木杠摩擦肩骨的细微咯吱声和脚步陷入淤泥的闷响,除此之外,一片死寂。没有交谈,没有喘息,甚至连呼吸的起伏都微不可察,宛如一群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又像是从阴曹地府爬出的鬼卒。难怪被称为“阴兵”!
他们沉默地穿过空地,走向作坊区边缘一处最为偏僻、紧邻着浑浊河水的低洼地。那里堆着小山般的废弃驴骨和烂皮,散发着冲天恶臭。阴兵们在洼地边缘停下,动作机械地放下肩上的木杠和草席卷。草席被解开、摊平,露出里面僵硬的尸体。尸体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像是流民或乞丐。他们被粗暴地拖到洼地旁,几个“阴兵”拿起靠在旁边的铁锹,开始麻木地挖掘泥泞的河滩,显然是要就地掩埋。
就在其中一具尸体被拖拽时,意外发生了。包裹尸体的草席被河滩上的枯枝勾住,猛地一扯!尸体被带得翻滚半圈,一件东西从尸体破烂的衣襟里掉了出来。
是一小块布片。只有巴掌大小,边缘撕裂,颜色却异常醒目——即使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也透出一种纯粹、耀眼的明黄!
朱寿的呼吸瞬间停滞。那抹明黄,与方才在鬼市巷口惊鸿一瞥、从那个佝偻身影腰间皮囊里露出的颜色,一模一样!甚至……与他记忆中某种代表着至高无上权威的颜色,严丝合缝!
是贡品御用的明黄云锦!
那块小小的明黄布片落在黑黢黢的泥地上,如同黑夜中坠落的一小片阳光,刺眼得诡异。一个正在挖坑的“阴兵”似乎毫无所觉,沉重的铁锹带着湿泥,眼看就要将它彻底掩埋。
时机稍纵即逝!朱寿眼中厉芒一闪,身体如绷紧的弓弦,蓄势待发。他要拿到那块布片!
“哐——哐哐哐!”
一阵急促而狂乱的铜锣声,毫无征兆地在他身后不远处炸响!比药王庙后巷那声更加尖锐、更加凄厉,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惊惶,瞬间撕裂了河滩上诡异的寂静!
是作坊区方向!很可能是那些看守作坊的泼皮无赖发现了异常!
锣声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那些原本动作僵硬麻木的“阴兵”,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动作骤然加快!挖坑的疯狂铲土,抬尸的迅速将剩下的尸体推入浅坑,动作快得近乎慌乱。那个即将被掩埋的明黄布片,瞬间就被一锹黑泥盖住,消失不见。
“有贼!抓贼啊!”尖利的呼喝声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从作坊窝棚那边传来,几支火把也猛地亮起,如同毒蛇吐信,朝着河滩这边快速移动。
朱寿暗骂一声,身形如壁虎般紧贴着身后冰冷粗糙的窝棚土墙,瞬间滑入更深的阴影。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被迅速填平、掩埋了明黄布片的泥泞洼地,又扫过那些在锣声和火把逼迫下,抬着空杠、无声而迅疾地退入荒草深处的“阴兵”队列。
冰冷的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流下,滑过他的下颌。袖中那枚青瓷小鸟碗紧贴着皮肤,温润的触感此刻带着一种不祥的寒意。口含假参的死者,运送无名尸的阴兵,裹尸草席下惊鸿一现的贡品明黄……这亳州城的水,比他预想的更深、更浑、更毒。而方才那阵突如其来的铜锣,绝非巧合。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尸臭、血腥、烂皮和淤泥的气息灌满胸腔。目光锁定“阴兵”消失的那片荒草丛,身体己如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追了上去。火把的光亮和泼皮的叫骂声被他甩在身后,前方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以及黑暗中那条由沉重脚步踏出的、通往未知深渊的泥泞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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