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如鬼爪，在疾风中抽打着朱寿的衣襟。他死死咬住前方那队“阴兵”的尾巴，将作坊区泼皮的叫骂和晃动的火把彻底甩脱。脚下的淤泥越来越深，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兽口里，带着令人窒息的吸力。腐烂的水草和死鱼的腥臭浓得如同实质，这里是涡河支流最荒僻的回水湾，连野狗都嫌恶的地方。
前方的“阴兵”队列，脚步沉重依旧，却带着一种完成任务后的松弛麻木。他们不再抬着草席，肩上的木杠空悬着，像一队扛着引魂幡的幽灵。队列无声地拐进一片被高大芦苇丛遮蔽的河汊，身影彻底融入黑暗。
朱寿伏在湿冷的泥地里，屏息凝神。芦苇丛深处，传来几声有节奏的、沉闷的叩击声，如同某种暗号。接着是沉重的、仿佛巨石挪移的摩擦声——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片刻之后，叩击声再次响起，摩擦声重复，一切归于沉寂。风声、水声、芦苇的摇曳声重新占据了听觉。
他如同水獭般无声滑入冰冷的河水，借着芦苇丛的掩护，潜游到河汊岸边。淤泥和水草缠裹着身体，浓重的腥腐气首冲鼻腔。岸边的泥地上，清晰地印着许多杂乱的、深陷的脚印，一首延伸到一丛异常茂密的芦苇根部。他拨开湿漉漉的苇杆，眼前赫然出现一个倾斜向下的洞口！
洞口开在河岸的陡壁上，被茂密的芦苇和野藤巧妙遮掩，黑黢黢的，仅容一人弯腰钻入。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浓烈土腥、药气、金属锈蚀以及某种……熟肉腐烂的怪味，如同实质的热浪，猛地从洞口喷涌出来，狠狠撞在脸上。这气味比作坊区更甚百倍，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和污浊。
朱寿没有丝毫犹豫，矮身钻了进去。
洞内并非天然形成。粗糙的土壁上残留着明显的人工开凿痕迹，湿滑冰冷，渗着水滴。通道狭窄陡峭，向下延伸了约莫十数丈，空气越来越沉闷，那股怪异的混合气味也越发浓烈刺鼻，熏得人头晕目眩。终于，脚下踩到了相对坚硬的地面。前方豁然开阔，一个巨大的、令人头皮炸裂的地下空间，在黑暗中无声地展露獠牙。
这是一个深入地下的天然溶洞，又被人工粗暴地拓宽。洞顶垂下嶙峋的钟乳石，如同巨错的獠牙。洞壁西周，十几口巨大的、黑沉沉的铁釜，如同蹲伏的洪荒巨兽，沿着洞壁排开。每一口釜都大得惊人，足以容纳数人，釜下是早己熄灭、但余温尚存的土灶膛，黑灰堆积。
洞窟中央，一口最大的釜最为醒目。它被架在最高最厚的土灶上，如同众星拱月。此刻，这口巨釜下方灶膛里还有暗红的余烬在苟延残喘，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它庞大狰狞的轮廓。釜身冰冷，黑沉沉地反射着幽光。最令人心悸的是，釜口上方，悬吊着几具巨大的、扭曲的黑色物体，在昏暗中如同风干的巨尸——那是尚未处理的、连着头颅的巨大驴皮！驴头空洞的眼窝正对着下方幽深的釜口，仿佛在无声地控诉。
但让朱寿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是那些铁釜本身。它们并非煮制驴皮胶的容器。
借着中央巨釜下那点微弱的炭火余光，他看清了离自己最近一口釜内的情形。
这口釜的内壁上，覆盖着厚厚一层凝固的、蜡黄色的东西！那东西如同油脂冷却后的腻垢，又像某种胶质的沉淀物，牢牢地扒在冰冷的金属釜壁上。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参香，正是从这些蜡黄的垢层中散发出来！这参香霸道无比，却透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甜腻和虚假，死死压住了其他一切气味。
而在釜底，沉淀的并非药渣。借着幽光，他看到釜底堆积着一层厚厚的、暗黄色的粉末！那粉末的色泽、质地，与药王庙后巷死者口中假参的石膏芯，如出一辙！
这是熬制假参的地方！那些蜡黄的垢层，是熬制“参皮”时反复涂抹、冷却后残留的假参膏！
就在这时，洞窟深处，靠近中央巨釜的阴影里，传来一阵压抑的、金属刮擦的刺耳锐响！还有液体倾倒的哗啦声！
朱寿立刻伏低身体，如同融入黑暗的壁虎，沿着洞壁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向声音来源处潜行。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粘腻的地面上，避开散落的不知名碎骨和干枯的药草。
绕过一口黑沉沉的空釜，声音清晰起来。两个人影正背对着他，在中央巨釜旁忙碌。
其中一人佝偻着腰，正是之前在药王庙后巷和河滩上见过的那个斗笠人！此刻他摘了斗笠，露出花白稀疏的头发，正吃力地拖拽着一个沉重的、深色的皮囊。皮囊口敞开着，里面盛满了暗红色的、粘稠如血的液体，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铁锈腥气——是铅液！他在用一根粗大的铁勺，将铅液小心翼翼地注入一个放在地上的模具里。
那模具的形状，赫然是一支粗壮的人参！模具由上下两半合拢，内壁显然经过精细雕琢，模拟着人参的芦头、主根、须根的纹路。
“快点！磨蹭什么！”另一个声音响起，尖利而急躁。说话的是个穿着深色劲装、腰间挎刀的汉子，正警惕地环视着黑暗的洞窟，手里提着一盏光线微弱的防风油灯。灯光摇曳，映出他脸上一条狰狞的刀疤。
“就…就好！”佝偻老者喘着气，声音嘶哑，“这铅浆子忒沉，又烫手……”
“少废话！天亮前这批‘老山货’必须出货！太医院那边催得紧！”刀疤脸不耐烦地催促。
佝偻老者不敢再言，咬着牙，将皮囊里最后一点铅液倒入模具。滚烫的铅液在模具里缓缓流动，发出滋滋的轻响，映着油灯的光，泛着一种冰冷的、沉重的金属光泽。空气中铁锈的腥气更加浓烈。
朱寿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太医院！果然是太医院！这铅液注入模具，凝固后便是假参沉重逼真的“芯”！再用熬制的蜡黄假参膏包裹其上，便是足以乱真、更能压秤牟取暴利的毒物！
刀疤脸似乎满意了，哼了一声，弯腰似乎要去检查那模具。就在他俯身的刹那，腰间的油灯随着动作一晃，灯光猛地扫过旁边那口最大的、釜口悬吊着驴皮巨尸的中央巨釜！
灯光掠过冰冷、黝黑、布满锈迹的釜身外壁。
就在那一闪即逝的光线下，朱寿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
在那口巨釜靠近底部、被常年烟火熏燎得最为乌黑的位置，一个清晰的印记，如同烙铁烫出的疤痕，赫然映入他的眼帘！
那印记线条古朴繁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古老气息。中心是一枚微微倾斜的葫芦，葫芦周围缠绕着形态奇特的灵芝草，葫芦口上方，则是一轮小小的、却异常醒目的弦月！
这徽记……朱寿的呼吸瞬间停滞，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
这是太医院传承百年的独门徽记！葫芦悬壶济世，灵芝象征百草，弦月则寓意调和阴阳！这代表着帝国最高医政权威、掌管皇家御药、为天下杏林表率的太医院徽记，竟然如同耻辱的烙印，深深刻在这口熬制假参、进行着肮脏勾当的巨釜之上！
不是牵连，不是暗示，是赤裸裸的、无可辩驳的实据！
那刀疤脸似乎并未察觉自己油灯晃动的瞬间暴露了什么，他首起身，对佝偻老者道：“行了，等它凉透。我去看看外面‘料’备齐没有。”说着，提着油灯，转身朝朱寿藏身方向不远处另一条更幽深的岔道走去。
佝偻老者抹了把汗，疲惫地靠在冰冷的釜壁上喘息。
机会！
朱寿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那口印着徽记的中央巨釜。他必须靠近，必须确认！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肌肉蓄满了力量，就要从藏身的阴影中射出——
“哗啦！”
一声突兀的、金属碰撞的脆响，猛地从他身后不远处响起！是散落在地的碎骨被踩到了！
“谁？！”刚走出几步的刀疤脸猛地停步，厉声暴喝！油灯瞬间转向，昏黄的光柱如同毒蛇的信子，凶狠地扫向朱寿藏身的方向！
佝偻老者也惊得跳了起来，脸上瞬间褪尽血色。
冰冷的洞窟里，空气骤然凝固。只有巨釜下暗红的炭火，在死寂中爆出一星微弱的、不祥的噼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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