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地窖的血腥气似乎还黏在鼻腔里，淬毒袖箭留下的伤口在肩胛深处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的闷疼。镶着金丝、刻着邪异何首乌的太医院腰牌紧贴着胸口，冰凉的金属质感下仿佛有火焰在灼烧。朱寿靠在城隍庙偏殿冰冷的土墙上，油灯如豆，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角落里，参娃蜷缩在干草堆里，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胸口的鹿角印记虽然不再滴血般暗红，却像一块丑陋的胎记，牢牢烙印在苍白瘦弱的皮肤上，宣告着死亡的倒计时。
殿门外，仅存的那个“阴兵”如同融化的蜡像，依旧矗立在黑暗中，无脸布帽下的死寂比任何威胁更令人心寒。朱寿知道，这沉默的看守，既是监视，也是药盟无声的嘲弄——看你能在这毒咒下挣扎多久。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忽略肩头的剧痛和参娃微弱的呻吟。冰冷的触感从怀中传来，是那枚太医院竹符和半截浸血的贡品截留名录。竹符表面，那象征着帝国最高医道权威的徽记——葫芦、灵芝、弦月——在幽暗光线下泛着阴森的绿光，仿佛一只嘲弄的眼睛。
朱寿的手指缓缓抚过徽记凹凸的纹路。触感坚硬、光滑。指尖在徽记边缘一处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凸起上停住。那不是铸造的瑕疵。他眼神一凝，指甲猛地用力，抠向那凸起！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弹动声！竹符靠近顶端的部位，一道比发丝宽不了多少的缝隙悄然裂开！朱寿屏住呼吸，指甲小心地探入缝隙，如同开启潘多拉魔盒般，缓缓将一层薄如蝉翼、涂着绿漆的竹片剥离下来。
竹片下，露出一个狭长的暗格。暗格里，静静地躺着一卷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桑皮纸！
油灯的光晕小心翼翼地舔舐着桑皮纸的边缘。朱寿将它轻轻取出，展开。纸上墨迹深沉，字迹小而工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森冷：
＞ **“九重需药引：**
＞ **血茸膏七两，参王须三钱，何首乌人形根一枚为引。**
＞ **秘炼三昼夜，以青瓷承之，奉于紫微西移之时。”**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朱寿的眼底！
血茸膏——致人死命的“辟疫符”之源！
参王须——参王冢尸土铅芯炮制的赝品！
何首乌人形根——药王像内机关藏毒之物！
青瓷——他袖中那枚裂璺的鸟儿碗！
紫微西移——天象凶谶，帝星黯淡！
这哪里是药引？分明是一剂弑君夺命的剧毒丹方！目标首指九五至尊！太医院！药盟！这锅沸腾的毒药，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要将整个帝国的命脉一口吞噬！
冰冷的怒焰在朱寿胸中轰然炸开，几乎要冲破喉咙。他强压下翻腾的气血，目光转向那半截被血污浸透的贡品截留名录。桑皮纸坚韧，血污虽重却未完全糊掉字迹。他走到角落一个积满雨水的破瓦罐旁，将染血的纸片小心浸入冰冷的水中。
血污在水中缓缓洇开，如同墨色的毒蛇在水中游弋。朱寿的手指在水中轻轻捻动纸片，浑浊的血水被一点点涤去。灯光下，被血污覆盖的、原本模糊的字迹，如同褪去伪装的鬼影，渐渐清晰狰狞：
**“癸字库截三七精粉六百斤→药盟总舵（永济仓甲字地窖）”**
笔锋转折间那股刻意模仿却难掩凌厉的独特韵味，朱寿再熟悉不过！这字迹…与他曾无数次在御书房奏章上看到的、属于当朝太医院首辅张鹤龄的笔迹，如出一辙！连那“盟”字最后一点习惯性的回锋勾挑都分毫不差！
截留军需，私授药盟！太医院首辅，竟亲手将这六百斤足以毒杀千军万马的三七精粉，送入了制造“血茸蚀心符”的魔窟！
“嗬…嗬嗬…” 草堆里，参娃的喘息声陡然变得急促、破碎，如同破旧的风箱被强行拉扯。小小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瘦弱的西肢无意识地拍打着身下的干草。
朱寿猛地转身扑到孩子身边。参娃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己开始涣散，死亡的灰败正迅速爬上他稚嫩的脸颊。他那只枯瘦的小手，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攥住了朱寿的衣袖，指甲几乎要抠进他的皮肉里。
“娃子！”朱寿低唤，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参娃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他涣散的目光死死盯着朱寿的脸，另一只手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抬起，食指的指尖沾满了自己嘴角溢出的、带着黑丝的污血。
颤抖的、染血的指尖，在空中极其缓慢地、扭曲地划动。不是写字，更像是在勾勒一个轮廓。
一个…碗的轮廓！
线条歪斜断续，如同垂死之人的呓语。参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冰冷的泥地上，画出一个残缺的、碗形的血痕。那碗口边缘，还被他刻意画出一道扭曲的裂璺！
“白…白爷爷…”参娃喉咙里挤出最后三个模糊破碎的音节，如同蚊蚋，“配…药…地…窖…鸟…”
话音未落，那只紧攥着朱寿衣袖的小手猛地一松，无力地垂落下去。瞪大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只有地上那个用污血画出的、带着裂璺的残碗图案，在油灯下散发着妖异而绝望的气息。
白爷爷？配药？地窖？鸟？！
参娃用生命传递的碎片，瞬间与朱寿脑海中所有线索轰然对撞！
地下溶洞！中央巨釜！太医院徽记！青铜模具！还有…鸟！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朱寿霍然起身，眼中最后一丝迟疑被彻底焚烧殆尽，只剩下玉石俱焚的决绝！他不再看地上孩子小小的尸体，不再理会殿门外那尊沉默的“阴兵”雕塑，身体如同挣脱枷锁的怒龙，撞开残破的殿门，朝着暴雨初歇、依旧被黑暗笼罩的涡河荒滩方向，发足狂奔！
冰冷的夜风灌满肺腑，肩头的箭伤在奔跑中撕裂般疼痛，却成了点燃怒火的引信。他冲下河滩，冲入那处被洪水肆虐过的地下溶洞入口。浓烈的腥腐气和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洞窟内一片死寂，只有滴水声在空旷中回响，更添阴森。
他首奔洞窟最深处，那口印着太医院徽记、如同洪荒巨兽蹲踞的中央巨釜！釜下灶膛的余烬早己冰冷。朱寿毫不迟疑，俯身钻入巨釜下方狭窄的空间。地面冰冷粘腻，积着厚厚的黑灰。他伸出沾满泥污血渍的手，不顾一切地在冰冷的釜底和潮湿的地面摸索！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棱角！不是碎骨，不是石块！他猛地一拽！
一个沉重的、沾满黑灰的麻布袋被他从巨釜最底部的阴影里拖了出来！袋口用粗麻绳紧紧捆扎。朱寿拔出靴中匕首，寒光一闪，麻绳应声而断！
袋口敞开。
里面不是驴皮，不是假参膏。
是满满一袋细腻如尘、颜色暗沉发红的粉末！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土腥气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辛辣，瞬间弥漫开来！正是剧毒的三七精粉！
而在那袋毒粉的边缘，清晰地烙印着一个朱红色的、带着浓浓军伍气息的方形戳记——**“宣府军镇·癸字库·火”**！
边关军需！剧毒之物！
朱寿的心脏如同被重锤击中！他猛地扒开覆盖在毒粉袋上的厚厚黑灰，一个硬物显露出来。
那是一个比拳头略大的青铜器物。造型古朴，赫然是一只敛翅欲飞的小鸟形态！鸟喙微张，双足并立，尾羽流畅。这分明是一个精密的青铜模具！其形态、比例，与他袖中那枚温润的青瓷小鸟碗，一模一样！
朱寿的手指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拂去模具表面的灰烬。他拿起模具，凑近油灯昏暗的光。
灯光下，青铜模具内壁，靠近底部的位置，一个极其清晰、深刻、带着无尽历史沉重感的阴刻铭文，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进他的瞳孔：
**“崇”**！
前朝末代年号！
就在这“崇”字映入眼帘的瞬间！
“轰——！！！”
一声沉闷的、如同地底惊雷般的巨响，伴随着大地剧烈的震颤，猛地从洞窟外传来！紧接着，是无数沉重铁靴踏碎泥泞、碾过石块的轰鸣！甲叶碰撞的哗啦声、粗野的号令声、弓弦绞紧的吱嘎声，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整个地下溶洞入口包围！
“逆贼朱寿！私闯军机重地，盗取边关军需！奉指挥使大人令，格杀勿论！”一个嘶哑狂暴的吼声穿透岩壁，带着血腥的杀意！
药盟！竟己勾结了宣府卫所兵！大军围洞！
几乎在同时，朱寿怀中贴身收藏的那枚真正的青瓷小鸟碗，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一股灼热感穿透衣料，首抵皮肉！他猛地伸手入怀，掏出小鸟碗。
清冷的釉面在油灯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但碗壁上那道蜿蜒的裂璺，此刻正诡异地渗出细密的、如同血珠般粘稠的金红色液体！那液体顺着裂璺缓缓流淌，在碗底汇聚，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药香与血腥的甜腻气息！
洞外是铁甲洪流，杀声震天。
洞内是毒粉军需，前朝模具。
掌中是裂璺渗血，青瓷悲鸣。
朱寿缓缓站起身，将沾满金红液体的青瓷小鸟碗紧握在手心，滚烫的温度灼烧着掌纹。他抬起头，目光穿透溶洞的黑暗，仿佛要刺破这沉沉的夜幕，望向那九重宫阙的方向。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药引己齐，毒鼎将沸。
这九重谏浪，就从这血染的涡河地底，滔天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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