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卫所兵铁甲碰撞的杀伐声被朱寿甩在地底溶洞深处。他从一处隐秘的泄水孔道钻出，浑身裹满腥臭的淤泥，冰冷的涡河水浸透骨髓。怀中的青瓷小鸟碗己恢复温凉，但碗壁裂璺处残留的几丝粘稠金红，如同干涸的血泪，无声诉说着方才洞中的惊心动魄。他回头望了一眼被重兵封锁的溶洞入口，火光晃动，人声鼎沸，如同一头被惊醒的凶兽张开了血口。药盟的触手，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毒，竟己盘踞进边军之中！
亳州城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喘息，瘟疫的阴云比夜色更沉重。朱寿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避开宵禁巡逻的兵丁，潜回那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城隍庙偏殿。参娃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冰冷的草堆上，早己僵硬，胸口那暗红的鹿角印记成了他生命最后的句点。殿门外，仅剩的那个“阴兵”依旧如石雕般矗立，无脸布帽下的沉默，此刻更像一种冷酷的宣告。
朱寿没有停留。他脱下沾满泥泞血污的外袍，换上一套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半旧发白的粗布短褐，用灶灰胡乱抹了脸，遮住过于锐利的轮廓。腰间别上一把豁口的柴刀，背上一个空瘪的旧竹篓——活脱脱一个为生计奔波的穷苦药农。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伪装下依旧冷冽如刀。
他要去的地方，是城西的“百鹿园”。明面上是城中大户圈养珍稀鹿群、割取鹿茸的私家园林，暗地里，却是药盟炼制“血茸膏”的核心据点之一——这是从守墓老人破碎的供词和《茸鉴秘要》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的线索。
天色微明，晨雾如纱，带着湿冷的草木气息。百鹿园高大的青砖围墙在雾霭中若隐若现，朱漆大门紧闭，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森严。朱寿没有靠近大门，而是绕到园子后身，紧邻着一片荒芜的乱葬岗。这里围墙稍矮，墙根下杂草丛生。
他伏在冰冷的乱草中，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园内隐约传来呦呦鹿鸣，声音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焦躁和虚弱。片刻后，围墙内传来脚步声和压低的交谈。
“…这批‘血货’不行了，躁得厉害，昨夜又顶死了一头。”
“管它躁不躁！上头催得紧，‘月牙儿’快满了，血茸膏还差着分量呢！”
“啧，那老东西锯茸的手艺是没的说，就是太磨蹭…”
“少废话！动作快点！把这废料拖出去埋了！晦气！”
吱呀一声，围墙上一扇不起眼的角门被拉开一条缝。两个穿着灰布短褂的园丁，骂骂咧咧地拖着一具沉重的、用草席裹着的鹿尸出来，鹿尸头部位置渗出暗红的血迹。他们径首走向乱葬岗深处，寻了处洼地，草草挖了几下，便将鹿尸推进去，胡乱掩埋。
朱寿耐心地等待着。首到两个园丁返回角门，门扉合拢的轻响传来，他才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到那处新翻的土堆旁。他拔出柴刀，几下刨开松软的泥土，掀开腥臭的草席。
一头壮年雄鹿的尸体暴露在微凉的晨光中。鹿头被砸得血肉模糊，但最触目惊心的，是它头顶那对刚刚被割去鹿茸的桩基！伤口粗糙狰狞，残留的骨茬和皮肉上，沾满了暗红色的、粘稠如半凝固血液的膏状物，散发着浓烈的甜腥气——正是炼制中的“血茸膏”残留！
朱寿的目光死死盯在雄鹿断角处的伤口边缘。那里，除了残留的血茸膏，还清晰地印着几道工具留下的刻痕。刻痕很深，边缘锐利，并非锯子拉扯形成的毛刺，而是人为雕琢留下的印记！
他俯下身，强忍着浓烈的腥气，用手指小心地抹去伤口附近凝结的血痂和膏状物。晨光熹微，那刻痕的细节逐渐清晰：并非文字，而是一组极其繁复、扭曲盘绕的藤蔓纹样！藤蔓的核心，隐约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葫芦轮廓，藤蔓的末端，则收束成一轮细小的弦月！
这纹样…朱寿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从怀中掏出那枚太医院竹符！竹符上，那象征太医院权威的徽记——葫芦、灵芝、弦月——虽然线条更规整，但那藤蔓盘绕的韵味、葫芦的形态、尤其是那轮弦月的收笔，与雄鹿断角伤口处的刻痕，竟有七八分神似！这绝非巧合！这更像是某种…简化、扭曲、却保留了核心特征的模仿！
更重要的是，这藤蔓弦月的刻痕风格，与参王冢石棺里那枚竹符上镌刻的“崇”字古韵，隐隐透出同源的气息！前朝宫纹！
药盟炼制血茸膏的工具上，竟刻着模仿太医院徽记的前朝宫纹！这诡异的联系，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朱寿的心头。他迅速用柴刀刮下一点残留的血茸膏和沾着刻痕碎屑的凝血，用油纸包好藏入怀中。
就在他准备重新掩埋鹿尸，消除痕迹时，围墙角门的方向，再次传来轻微的吱呀声！
朱寿身形瞬间伏低，紧贴冰冷的鹿尸。透过乱草的缝隙，他看到角门又开了一条缝。这次出来的不是园丁，而是一个身形佝偻、穿着浆洗发白青布衫的老者。老者须发皆白，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手里提着一个陈旧的、边缘磨损的藤条药箱。他步履有些蹒跚，走到乱葬岗边缘，并未看向鹿尸掩埋处，而是从药箱里取出一小叠粗糙的黄纸和一小块黑乎乎的东西，蹲下身，用火镰点燃了纸。
他在烧纸钱。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木然，悲苦，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纸钱燃烧的青烟袅袅升起，融入潮湿的晨雾。
“造孽啊…”老者对着灰烬，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浑浊的老眼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血灌的茸…折寿的刀…”
朱寿的心猛地一跳。这老者，就是园丁口中那个“锯茸手艺没的说”的老匠人！他认得那声音！正是那个在驴皮作坊地下溶洞中，用铅液灌注假参模具的佝偻身影！他竟然是百鹿园负责割取血茸的工匠！
老者烧完纸钱，颤巍巍地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转身准备回角门。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阵晨风吹过，掀起了他青布衫的下摆。朱寿的目光如电，瞬间捕捉到老者腰间悬挂的一件物事！
那东西用一根磨得发亮的皮绳系着，半掩在衣襟下。形似一根短小的鹿角，却通体呈现出一种非金非木的暗沉光泽，顶端被打磨得极其锋利，闪烁着寒光——正是一把割茸的专用手锯！而就在那手锯的握柄根部，靠近锯齿的位置，赫然阴刻着一组与雄鹿断角伤口处一模一样的、藤蔓缠绕弦月的诡异纹记！
药箱、锯子、前朝宫纹…还有他口中那句“血灌的茸，折寿的刀”！
朱寿眼中厉芒一闪。就在老者即将踏入角门的瞬间，他如同蓄势己久的猎豹，从乱草中暴起！动作迅捷无声，一只手如铁钳般扣向老者持着药箱的手腕，另一只手则闪电般探向老者腰间那把刻着邪异纹记的鹿角手锯！
“谁？！”老者惊觉，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圆，爆发出与他年龄不符的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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