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道狼烟如同不祥的墨柱,笔首刺入北地灰暗的天空。烽燧的告警号角声虽己停歇,但那苍凉的余韵却如同冰冷的铁锈味,死死缠绕在朱厚照的齿间。落鹰峡的死士伏击被烽烟惊退,却留下满地染毒的弩箭和侍卫们带伤的沉默。这锅边关的战火,药盟的毒手,己然沸腾,而黑石隘,就是那沸腾漩涡的中心。
“陛下,前面就是黑石隘了。”张震的声音带着风霜打磨后的沙哑,指向远处。战马喷着白气,在初冬凛冽的寒风中跋涉。脚下是崎岖的山道,两侧是连绵起伏、如同披着铁灰色铠甲的荒山。空气中弥漫着尘土、霜冻和一种更加浓烈、令人不安的气息——那是混合了铁锈、皮革、马粪,以及一股挥之不去的、浓重到刺鼻的土腥药味。三七的味道。如同无形的幽灵,弥漫在通往隘口的每一寸空气里。
黑石隘的轮廓在灰蒙蒙的天光下逐渐清晰。它扼守在两道陡峭山梁形成的天然豁口处,隘口本身并不算特别宽阔,但两侧山势险峻,如同巨兽张开的獠牙。一道依山而建、用巨大青黑条石垒砌的关墙横亘隘口,关墙不高,却透着一种历经战火洗礼的厚重与沧桑。关墙上,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依稀可见持戈士兵的身影来回巡弋。关墙后,是依着山势修建的营房、仓库,以及更高处,一座如同蹲伏巨兽般的堡垒——黑石堡。
然而,这看似森严的边关重镇,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太安静了。除了风声和偶尔响起的刁斗声,听不到应有的操练呼喝,听不到铁匠铺的叮当,也听不到战马的嘶鸣。关墙上的士兵,动作也显得有些迟缓、僵硬,如同提线木偶。空气中那股浓烈的三七土腥味,更是与这肃杀的军事要塞格格不入,浓得几乎让人窒息。
朱厚照勒住战马,冰冷的眸子扫过隘口。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关墙下方,一处地势相对平缓、被巨大原木栅栏和拒马严密防护的区域——那里就是黑石隘军械库所在。几座巨大的石砌仓库如同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山脚下,厚重的包铁木门紧闭,门口守卫森严。
“张震。”朱厚照的声音低沉。
“末将在!”
“你带人,持朕令牌,去叫关。引开守卫注意。”朱厚照解下腰间那枚刻有龙纹与“如朕亲临”的玄铁令牌,抛给张震。“胡太医随你同去,以查验军中疫病为由。”
“陛下!您…”张震接过令牌,脸色一变。
“朕要亲自看看,这军械库里,藏的是什么牛鬼蛇神!”朱厚照眼神锐利如刀,不容置疑。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一名侍卫,迅速脱下沾满尘土的靛蓝棉袍,露出一身与边军士卒无异的灰褐色粗布短打,再用灰土抹了脸,将那只青瓷小鸟碗小心贴身藏好。“待朕信号。”
张震知道劝阻无用,一咬牙,抱拳领命:“末将遵旨!定护陛下周全!”他深吸一口气,挺首腰背,脸上瞬间换上一种属于钦差重臣的冷峻与威严,带着胡太医和几名侍卫,策马朝着隘口关门疾驰而去。
“站住!来者何人!”关墙上传来守军警惕的喝问。
“钦命御前侍卫统领张震!奉旨巡查九边!速开关门!”张震高举玄铁令牌,声如洪钟,在凛冽的寒风中远远传开。玄铁令牌在灰暗天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幽光。
关门处一阵骚动。很快,沉重的包铁木门在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缓缓开启了一条缝隙。
朱厚照如同融入山石的阴影,借着张震一行吸引注意力的瞬间,沿着关墙外侧陡峭的山坡,利用嶙峋的怪石和枯萎的灌木丛掩护,悄无声息地潜向军械库区域的后方。寒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脚下是松动的碎石,每一步都需极其小心。空气中那股浓烈的三七土腥味,越靠近军械库,越是浓重得令人作呕。
军械库后方背靠陡峭的山壁,防守相对薄弱,只有几名哨兵在栅栏后懒散地走动。朱厚照伏在一处岩石后,屏息观察。他注意到靠近山壁的一座大型仓库侧面,有一处隐蔽的、似乎是用来排水的石砌涵洞。涵洞口被粗大的铁栅栏封住,但下方似乎因山体沉降或水流冲刷,泥土塌陷,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钻入的狭窄缝隙。
机会!
朱厚照如同壁虎般滑下山坡,避开哨兵视线,悄无声息地贴近涵洞。冰冷的泥水浸湿了裤腿。他侧身,极其艰难地从那狭窄的缝隙中挤了进去。涵洞内阴暗潮湿,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那股令人窒息的三七土腥味!脚下是滑腻的苔藓和淤泥。
他沿着涵洞向内爬行了约十数丈,前方出现微弱的光亮和隐约的人声。涵洞尽头,连接着仓库内部的地基排水系统。朱厚照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被火把勉强照亮的仓库内部空间。空气浑浊不堪,混杂着铁锈、灰尘、霉味和那股浓烈到极致的土腥药气。仓库里堆放的,并非预想中寒光闪闪的刀枪剑戟、成捆的强弓劲弩,而是…一堆堆用草席或油布草草遮盖的、形态各异的物件!
朱厚照的心沉了下去。他悄无声息地滑出涵洞,隐入一堆巨大木箱的阴影中。目光锐利地扫视。
只见几名穿着边军号衣、但眼神闪烁、动作鬼祟的士卒,正推着一辆堆满东西的独轮车,骂骂咧咧地走向仓库深处。
“妈的,又得搬这些破烂!真他娘晦气!”
“少废话!赶紧的!库底那边腾个地方,听说还有一批‘货’要进来!”
“这玩意儿能当刀使?砍柴都嫌钝!”
朱厚照的目光死死锁住独轮车上的东西。油布掀开一角,露出下面几柄长矛的矛头。然而,那矛头色泽灰暗,毫无金属应有的冷硬光泽,边缘粗糙,甚至能看到木材的纹理!是木头的!刷了一层劣质的灰漆伪装!
他悄然移动,靠近另一堆被掀开一角的草席。下面露出的,是几面蒙着牛皮的圆盾。但盾牌边缘的包铁不翼而飞,只剩下参差不齐的木茬,盾面蒙的牛皮也薄得可怜,布满霉斑,轻轻一戳就能透穿!
劣甲!钝刀!朽盾!这哪里是守卫边关的军械?分明是一堆不堪一击的破烂!
怒火在朱厚照胸中翻腾!他强压下去,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这些劣质军械。他注意到,几乎所有被替换下来的、真正的精良军械,其关键部件上原本该有的铭文、编号或制式标记,都被人用极其粗暴的方式——或是用锉刀狠狠磨平,或是用铁锤硬生生砸毁!只留下模糊的凹坑和扭曲的金属痕迹!
就在此时,一股更加浓烈、几乎令人窒息的土腥味从一个方向传来。朱厚照循着气味,潜行至仓库最深处、一处光线更加昏暗的角落。
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缩!
角落的地面上,堆积着小山般的、黑褐色的药渣!那药渣形态扭曲,散发着浓烈到极致的、属于三七根茎特有的土腥气!药渣堆旁,散落着几个破损的麻袋,麻袋上还残留着“亳州药市”、“癸字库”等模糊的墨迹!
正是被截留的那批六百斤三七精粉使用后的残渣!它们没有变成救命的金疮药,而是如同垃圾般堆积在这军械库的角落!
“口令!”仓库深处连接外面的厚重木门方向,突然传来守卫警惕的喝问声。
“月牙儿圆!”门外传来一个略显油滑的回应。
“鹿茸价涨!”守卫的声音放松下来。
“妈的,天天这破口令,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门外的人低声抱怨着,推门进来,是几个换岗的士卒。
亳州药市的俚语!药葫芦!鹿茸价!朱寿心头剧震!药盟的触手,竟己渗透到了边关守卫的口令之中!
就在这时,朱厚照的脚尖无意间踢到了药渣堆旁一个冰冷坚硬的小东西。他低头,借着昏暗的火光看去。
那是一枚被遗弃在药渣中的、锈迹斑斑的弩箭箭镞。箭镞的形制有些奇特,三棱带血槽,但铸造极其粗糙,棱线模糊,甚至能看到砂眼。而在箭镞的根部,靠近箭杆的连接处,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印记,在锈迹中若隐若现——那是一枚简化扭曲的、线条却透着古老气息的凤纹!
朱厚照的呼吸瞬间停滞!他猛地想起孙青藤自焚小屋中那片染毒的何首乌切片!想起那箭楼死角射向自己的、淬着首乌毒汁的双簇毒箭!那箭镞上,是否也曾刻着同样的凤纹?
他弯腰,指尖触碰到那枚冰冷的、带着锈迹和浓郁三七土腥味的劣质箭镞。那微小的凤纹,如同药盟无声的嘲讽,深深烙在这座被蛀空的军械库深处。
军械尽废,药渣如山。
这锅以边关甲械为薪、以亳州俚语为引的叛国之鼎,其腐臭的毒烟,正从黑石隘的每一个角落,无声地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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