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慈宁宫后殿小厨房的门槛，仿佛一步跨入了另一个粘稠凝滞的世界。外面秋阳尚暖，这里却被一种浓得化不开的药气统治着。那气味绝非寻常药铺的草木清苦，而是一种近乎实质的、带着腐朽甜腻的浓香，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温热的、浸透了陈年药材的蜜油。空气里漂浮着肉眼可见的微尘，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几缕稀薄光线中缓慢翻滚，更添几分令人窒息的浑浊。
紫檀木托盘端放在乌木案几中央，托盘上一口赤金小锅，正被灶膛里文火煨着，发出极轻微的“咕嘟”声。锅盖的缝隙处，丝丝缕缕的雾气袅袅升腾，那雾气颜色怪异，带着一种不健康的、若有若无的淡青色，如同某种冷血动物吐出的气息，无声无息地融入上方浓稠的药雾里。
伺候在侧的，是一个穿着深蓝宫袍的老太监。他身形佝偻得厉害，仿佛被这殿里的药气压弯了脊梁。脸上皱纹深如刀刻，皮肉松弛地垂着，一双眼睛浑浊得如同蒙尘的琉璃珠，几乎看不到瞳仁的光。他枯树皮般的手指，颤巍巍地伸向那赤金锅盖。动作极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
“吱呀——”
一声轻微涩响，锅盖被缓缓揭开。
一股更浓郁、更霸道的气味猛地冲了出来！甜腻中裹挟着参类特有的微苦土腥，但这土腥之下，却潜藏着一股更深的、如同铁器生锈后又淋了蜜糖的怪异甜腥。汤色是浓稠得近乎发黑的酱红，表面却诡异地浮着一层细密、闪烁的金箔碎屑，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点点微芒，如同汤面上撒了一层碾碎的星辰，又像是某种巨兽浮出水面时抖落的鳞粉。
老太监干瘪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发出砂纸摩擦般干涩的声音：“这是皇后娘娘亲赐的福泽，每日由凤坤宫送来…凤印加持过方子的…”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似乎费力地朝我的方向转了一下，又迅速垂下，“…最是养心，给老祖宗（太后）续命的仙汤…”
他的声音低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涸的井底费力地掏出来，带着一种麻木的、被驯服的死气。那“续命”二字，在此刻这甜腻诡异的氛围里，听来只觉刺骨的冰凉。
我的视线掠过那浮着金箔、如同凝固血块般的汤面，不动声色地扫向一旁。灶台边沿，放着一个刚刚清洗过的、用来盛放药渣的粗陶罐。罐口边缘，还残留着些许深褐色的药渍。我的脚步自然地移了过去，仿佛只是随意查看。
指尖，状似不经意地拂过陶罐内壁底部。那里，积着一层薄薄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沉渣。颜色是铅灰色，混杂在深褐的药渣里极不显眼。我轻轻捻起一小撮，指腹传来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碾磨过最细铁粉般的砂砾感。
就是它！
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气味——金属锈蚀后又强行混合了蜜糖般的甜腻腥气——瞬间钻入鼻腔，首冲脑髓！与边关“凝血粉”引子的气味如出一辙！与地道里那首领崩溃前皮肤下蔓延的黑金纹路散发出的死亡甜腥，完美重合！铅毒！而且是经过特殊炼制、掺入了其他邪物（极可能源自那变异何首乌）的混合铅毒！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沉，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作者“冉冉升起新星”推荐阅读《明朝那些事：龙袍下的布衣之旅》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这每日喂入太后口中的“续命仙汤”，竟是蚀骨穿肠的催命符！
“大人…药渣污秽，仔细脏了手…” 老太监那砂砾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佝偻着背，小步挪过来，伸出枯枝般的手，似乎想将那粗陶罐移开。
就在他布满老年斑的手即将触碰到罐耳的刹那，我手腕一翻，指间那点铅灰色沉渣己悄然无声地滑入袖中特制的暗囊。同时，另一只手更快一步，稳稳地端起了那口放在紫檀托盘上的赤金小锅。
“无妨，看看这熬药的器皿。” 我的声音平静无波，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锅身。
锅体入手沉重，触感冰凉。赤金打造，锅壁厚实，錾刻着繁复的缠枝莲花纹，一派皇家富贵气象。然而，这富贵底下，却浸透了致命的毒药。
我将金锅稍稍倾斜，对着高窗方向，做出仔细检查锅底是否有焦糊的样子。老太监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我的动作，浑浊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混杂着恐惧和麻木的微光。
就是此刻！
窗棂外，一片薄云恰好移开，一道比之前明亮许多的秋阳光束，如同精准的探针，猛地刺破殿内浓浊的空气，斜斜地照射进来！
光束不偏不倚，正打在我微微倾斜的锅底中心！
金锅被移开的阴影下，锅底原本被昏暗和浮尘掩盖的区域，瞬间暴露在强烈的光斑之下——
只见那光滑的赤金锅底中心，并非一片平坦！一圈精细得几乎肉眼难辨的阴刻纹路，在突兀的光线下骤然显现！
那纹路极其繁复、扭曲，带着一种古老而邪恶的韵律。粗看是纠缠盘绕的藤蔓，细辨之下，却赫然可见藤蔓的主体，分明是两股异兽的轮廓：一股虬结如老参根须，狰狞盘绕；另一股则枝杈开张，形同染血的鹿角！两股异兽以最扭曲、最亵渎的姿态死死交缠在一起，彼此吞噬，又彼此滋养，构成一个封闭的、令人心悸的邪恶图腾！
参鹿交缠！
药盟的标记！竟阴刻在这每日煎熬毒汤、送入太后口中的赤金锅底！
那冰冷扭曲的线条，在炽亮的阳光首射下，仿佛活了过来，散发出无声的狞笑。锅底残留的、尚未完全冷却的粘稠药汁，正沿着那阴刻的纹路缓缓流淌、浸润，如同为这邪恶的图腾涂抹上一层温热的、带毒的油彩。
老太监似乎也看到了那骤然显现的邪异纹路，他佝偻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扼住脖子的抽气声，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去了骨头，几乎要下去。
小厨房里死寂一片。只有灶膛里文火舔舐锅底的微弱“噼啪”声，以及那浓得令人作呕的甜腥药气，无声地翻涌着，将阳光下的那个邪异图腾，映照得愈发触目惊心。皇后的凤印，太后的药汤，赤金的器皿…这层层华丽的帷幕之后，毒蛇的獠牙，终于在这一线突兀的阳光里，显露出了它冰冷致命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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