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钦天监值房那扇沉重的、雕着二十八宿的黄梨木门，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如同粘稠的浪潮，猛地拍打在脸上。浓重的、铁锈般的血腥味霸道地占据主导，死死压住了屋内原本浸透的、陈年墨锭和朱砂混合的霉腐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几乎被彻底掩盖的星象图卷特有的干燥尘土味。两种截然不同的死亡气息在这密闭的空间里疯狂角力、交融，形成一种令人窒息、肠胃翻搅的污浊旋涡。
值房内光线昏暗，只有墙角几盏长明铜灯豆大的火苗在不安地跳跃，将巨大星图沙盘投下的阴影拉扯得如同幢幢鬼影。沙盘占据了大半个房间，以精磨的磁石粉末混合着各色矿物细砂铺就，模拟着浩瀚苍穹。而此刻，这片象征天道的沙盘，却成了人间惨剧最亵渎的祭坛。
钦天监正，那位皓首穷经、执掌观星数十载的老者，就俯卧在这片“星海”中央。他深紫色的官袍后背被整个剖开，像一张被粗暴撕开的陈旧画卷，露出下面枯瘦、嶙峋的脊骨。几根折断的肋骨惨白地支棱出来，如同被折断翅膀、钉死在砧板上的鸟骨，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刺破皮肉，凝固在最后的痉挛之中。深红近黑的血浆浸透了他身下的沙盘，大片大片地晕染开来，将原本代表深空的玄黑、代表星云的靛蓝，统统染成了污浊的暗赭。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沙盘上，钉在那片被鲜血浸透的区域。
老监正的头颅无力地垂向沙盘一侧，他枯槁的右手食指，却深深插入身前一片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泊之中。以那根染血的食指为笔，以他身下奔涌的生命为墨，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在沙盘上勾勒出了…一幅星图！
七颗扭曲、挣扎、仿佛在血海中沉浮的星辰！彼此间的连线歪斜颤抖，却顽强地构成了一个在星官眼中绝不会错认的轮廓——参宿七星！
那是西方白虎七宿的主星，主杀伐，主兵戈！
而在这幅以血绘就的、充满痛苦与绝望的星图中央，代表帝星（参宿西）的位置，赫然裂开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缝隙！那缝隙并非沙盘本身的裂痕，而是老监正用尽最后力气，以指为刀，在沙盘上深深犁出的一道刻痕！刻痕边缘的沙粒被血染得深黑，内里却透出磁石粉末原本的灰白，如同苍白天幕上被硬生生撕开的一道惨烈伤口！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我几乎是本能地俯下身，凑近那道血淋淋的裂痕。距离拉近，血腥味更加浓烈刺鼻。我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道裂痕的形态上——
它并非笔首，而是带着一种极其独特的、蜿蜒曲折的弧度。起笔处略深，末端稍浅，中间有细微的、如同冰面裂纹般的细小分叉…这弧度！这形态！
袖中那冰冷坚硬的触感仿佛瞬间变得灼热——裂璺小鸟碗碗壁那道独一无二的裂纹，清晰地浮现在脑海！眼前沙盘上帝星位置的这道裂痕，竟与那小鸟碗上的璺路，分毫不差！
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悚感攫住了心脏。天象示警？还是…人为的模仿？以血为祭，以沙为纸，指向那口蕴藏着不祥秘密的裂璺碗？
就在心神剧震的刹那，眼角余光瞥见老监正垂落在沙盘边缘的左手。那只枯槁的手掌摊开着，掌心死死攥着一份东西——一份边缘被血浸透、己然发黑发硬的奏折！
首觉如同冰冷的电流窜过脊椎。我一步上前，小心地避开地上粘稠的血泊，蹲下身，试图将那奏折从他僵硬的手指间取出。触手冰冷，带着死者的僵硬和血液的粘腻。
然而，就在我的指尖刚刚包裹住那份染血奏折的瞬间——
一股毫无征兆的灼烫感猛地从掌心传来！那感觉并非火焰的焚烧，更像是握住了刚从熔炉里取出的、烧得通红的铁块！
“嘶！” 指尖本能地一缩。
晚了！
一点幽青色的火苗，毫无征兆地从奏折被血浸透最深的边缘猛地窜起！那火苗的颜色诡异至极，绝非寻常烛火的暖黄，也非纸张燃烧的明黄，而是一种冰冷的、如同坟地鬼火般的青碧！它跳跃着，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贪婪的、吞噬一切的邪异气息！
火苗瞬间蔓延！速度快得不可思议！整份染血的奏折如同被浇透了火油，轰然化作一团剧烈燃烧的青碧色火焰！火焰无声，没有噼啪爆响，只有一种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呼呼”闷响。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带着纸张、血液、墨迹燃烧的焦臭，以及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如同腐败药材被点燃的怪味！
我猛地后退一步，瞳孔因震惊而急剧收缩，死死盯着那团在眼前疯狂舞动、将老监正枯槁手掌也卷入其中的青碧火焰！
燃烧只持续了短短一息！
青焰猛地向内一收，如同被无形的巨口吸噬，瞬间熄灭。只留下漫天飞舞的、尚未燃尽的黑色纸灰和暗红色的血烬碎屑，如同被狂风卷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焦枯蝶群，打着旋儿，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冰冷的地面，洒落在沙盘的血泊里，洒落在老监正支离破碎的残躯之上。
值房内死寂得可怕，只有那令人作呕的焦臭和血腥在无声蔓延。
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那些飘落、堆积的灰烬之上。
就在那片最集中的灰烬堆里，几片边缘还带着暗红余烬、尚未完全碳化的较大碎片，以一种绝非自然巧合的方式，恰好拼凑在一起——
西个焦黑扭曲、笔画间还残留着青焰灼烧痕迹的大字，赫然在目：
**“茸毒攻心”**！
那字迹歪斜、挣扎，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呐喊，带着血与火的烙印，带着无尽的怨毒和警告，冰冷地刺入眼帘！
“茸毒攻心”…鹿茸之毒？攻谁之心？！
太后的心悸之症？帝王的龙体？还是…这煌煌天朝的核心？！
青焰燃尽后的死寂里，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中沉重地擂动，如同丧钟。目光再次投向沙盘，那道与裂璺碗纹路如出一辙、撕裂帝星的血痕，在昏暗摇曳的灯火下，仿佛正无声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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