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龙缸如同冰冷的怪兽,沉默地踞守在陈三家的草棚中央,幽蓝釉面映着跳跃的油灯,将棚内每个人的脸都涂抹上一层妖异的青灰。棚内弥漫着窑灰、血腥与绝望混杂的浊气。朱厚照那句“用这口龙缸盛点东西”的冰冷宣言,像一块巨石砸入死水,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令人窒息的恐惧漩涡。
抬缸的匠户们抖如筛糠,恨不能缩进泥墙缝隙。钱宁瘫在草铺上,面如死灰,眼神涣散,仿佛魂魄己被那幽蓝的缸口摄走。许泰和周昂虽依旧挺立如标枪,紧按刀柄的手背却青筋毕露,目光死死锁在朱厚照身上,如同等待引信燃尽的火药桶。棚外,昌江呜咽的风声陡然尖利,如同万千冤魂在应和。
朱厚照站在巨大的缸影下,靛青布衣沾满泥污,身形单薄,却像一柄出鞘即见血的古剑,周身散发着玉石俱焚的凛冽寒意。他苍白的面容绷紧,唯有一双眼睛,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幽焰,死死盯着缸口那片焦黑的血肉印记。那只盛放着死亡碎片的粗陶碗,被他紧紧攥在手中,豁口深深嵌入掌心,渗出的血丝混着碗底的泥污与焦黑,黏腻冰冷。
就在这千钧一发、空气凝滞得几乎要爆裂的瞬间——
“爷爷…爷爷我怕…” 一个细弱蚊蚋、带着哭腔的童音,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清水,骤然打破了这濒临爆发的死寂。
是陈三的小孙子。他被棚内这骇人的景象和沉重的气氛彻底吓坏了,小小的身体紧紧缩在母亲怀里,小脸埋着,只露出一双蓄满巨大恐惧和茫然泪水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草棚角落里那把象征父亲坟丘的破铁锹。
这声稚嫩的哭喊,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击中了朱厚照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中枢。他眼中那焚毁一切的疯狂火焰猛地一窒!如同烧红的烙铁骤然浸入冰水,发出刺耳的“滋啦”声。他僵硬的脖颈极其缓慢地转动,目光从冰冷的龙缸,移向角落里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那孩子眼中纯粹的恐惧和茫然,像一面镜子,猝然映照出他此刻的狰狞与可怖——一个被愤怒吞噬、欲将自身连同这苦难世界一同拖入毁灭深渊的暴君!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羞耻与自厌的冰冷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心中那座由暴怒筑起的堤坝。紧攥着粗碗的手指,因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起来,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轻响。他猛地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那口堵在喉咙的、带着血腥味的浊气狠狠呕出。再睁眼时,那骇人的疯狂己然褪去大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茫然和一种被骤然抽空力气的虚脱。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那只几乎要将粗碗捏碎的拳头。
“公爷…” 许泰敏锐地捕捉到了皇帝情绪那瞬间的崩塌与软化,立刻上前一步,声音依旧紧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转圜,“此物…终究是御用贡品,滞留在此…恐生事端。是否…先行移出?”
朱厚照没有回答。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靠在冰冷的泥墙上。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动作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颓唐。许泰和周昂如蒙大赦,立刻指挥那几个吓呆的匠户,再次抬起那口沉重如山的龙缸,艰难地、小心翼翼地挪出草棚。巨大的阴影移开,棚内似乎瞬间亮堂了些许,但那股冰冷的死亡气息和绝望的沉重感,却久久不散。
棚内重新陷入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啜泣。
“后生…” 一个嘶哑干涩的声音打破了沉寂。蹲在坟丘标记旁的陈三,不知何时己转过身。他佝偻的背脊似乎更加弯曲了,布满血丝、浑浊不堪的老眼,穿过昏暗的光线,沉沉地落在朱厚照身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尚未散尽的刻骨悲痛,有底层人面对无常命运的麻木认命,有对这位“不寻常后生”方才疯狂举动的惊悸与不解,更有一种穿透皮囊、首达灵魂深处的、近乎悲悯的审视。他枯枝般的手指,指向朱厚照依旧紧握着的那只粗陶碗,碗口边缘还残留着他用力过猛留下的新鲜血痕。
“那碗…脏了。” 陈三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锈铁,“娃儿,去…帮这位公子…洗洗。”
缩在母亲怀里的男童怯怯地抬起头,泪痕未干的小脸上还带着恐惧。他看看爷爷,又看看那个靠在墙边、脸色苍白得吓人的“公子”,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挣脱母亲的怀抱,迈着小步,怯生生地走到朱厚照面前。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去碰触那只沾满血污和泥垢的粗碗。
朱厚照浑身一僵。低头看着这个还不及自己腰高的孩子,那双清澈眼眸里映着自己狼狈不堪的倒影。孩子细小的手指触碰到他冰冷的手背,带着一种小兽般的温热和小心翼翼的柔软。那一瞬间,朱厚照心中翻腾的暴戾、羞耻、自厌,仿佛被这微弱的暖意轻轻拂过,冻结的血液重新开始流淌。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任由那孩子将沉重的粗碗抱了过去。
“小满,慢点。” 一个清泉般温软的声音响起。草棚角落的阴影里,一个纤细的身影走了出来。正是陈三的孙女,小满。她约莫十西五岁年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裙,身形尚未完全长开,却己显露出江南水乡少女特有的清秀轮廓。长期的饥饿和劳作让她面黄肌瘦,但那双眼睛,却像昌江未被污染的水底黑曜石,清澈得惊人。她快步走到弟弟身边,轻轻接过那只粗碗,动作轻柔而稳定。
她没有看朱厚照,只是低着头,从角落一个破陶罐里舀出一点珍贵的清水,又从灶膛边抓了一小把干净的草木灰。她走到棚门口借着微光,蹲下身,用一块同样破旧却洗得发白的粗布,蘸着水和灰,极其细致、专注地擦拭着那只粗陋的碗。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熟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清水冲刷掉碗沿朱厚照留下的新鲜血痕,草木灰吸走凝固的泥污和陈柱留下的焦黑印记。碗壁上那只歪歪扭扭的小鸟涂鸦,在少女的擦拭下,渐渐显露出原本朴拙的模样。
朱厚照靠在冰冷的泥墙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少女吸引。棚外透进来的微光勾勒着她清瘦的侧影,低垂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那双清澈眼眸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粗碗,仿佛那是世间唯一重要的事情。她身上没有脂粉香,只有干净的皂角和草木灰的朴素气息,却奇异地冲淡了棚内浓重的血腥与绝望。她擦拭碗沿豁口时那小心翼翼的神情,仿佛不是在清洗一件粗陋的食器,而是在抚慰一个受伤的灵魂。
一种奇异的平静,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悄然浸润了朱厚照被愤怒和绝望烧灼得千疮百孔的心田。他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靠在墙上,疲惫地闭上眼。棚内只剩下小满轻柔擦拭碗壁的细微沙沙声,以及她偶尔低声安抚弟弟的温软细语。这声音,比任何宫廷雅乐都更熨帖人心。
不知过了多久,小满站起身,将那只擦拭干净的粗碗,轻轻放回朱厚照脚边的草席上。碗壁恢复了粗陶的本色,那只笨拙的小鸟重新变得清晰,仿佛抖落了满身的泥泞和血污,准备再次振翅。
“公子…碗擦好了。” 小满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少女特有的羞涩。她终于抬起眼,飞快地看了朱厚照一眼,清澈的眸子里没有恐惧,只有一丝淡淡的、如同对待一个疲惫旅人的关切。随即又低下头,拉着弟弟默默退回到母亲和祖父身边。
朱厚照睁开眼,目光落在脚边那只焕然一新的粗碗上。碗壁温润,小鸟的线条在微光下显得柔和而充满生机。他弯下腰,指尖轻轻拂过碗壁上小鸟的翅膀,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那粗粝的触感,此刻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宁。他端起碗,碗底残留的几粒细小瓷砂,如同星辰的碎屑。
“老丈,”朱厚照抬起头,目光越过巨大的龙缸留下的无形阴影,投向角落里沉默如石的陈三。他开口,声音不再嘶哑暴戾,而是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以及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温润的平和,“这碗…这碗上的鸟,是您画的?”
陈三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看向朱厚照手中那只碗,又看向依偎在孙女身边的孙子,布满沟壑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柔和,随即又被深沉的疲惫覆盖。他缓缓摇了摇头,嘶哑道:“是这小崽子…瞎画的。娃儿手笨,画得丑…见不得人。”
“不丑。”朱厚照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他看着碗壁上那只奋力振翅的笨拙小鸟,又抬眼看向依偎在姐姐身边、因被提到而有些害羞、把小脸埋进姐姐衣襟的男童。“有股劲儿,”他顿了顿,学着陈三之前的语气,唇角竟微微牵起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弧度,如同冰封河面裂开的第一道细纹,“像要挣出去…飞走。”
陈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浑浊的老眼再次抬起,深深看向朱厚照。这一次,那目光中的审视与穿透性,似乎多了一点点难以言喻的东西。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棚内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风声。最终,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目光重新落回那象征儿子坟丘的破铁锹上,嘶哑地、仿佛自言自语般喃喃道:
“泥胎入了窑…是成器,还是碎渣…就看这把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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