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江呜咽的夜风,裹着河滩湿冷的泥腥气,刀子般刮过陈三家低矮的草棚。棚内,油灯如豆,光影在泥墙上剧烈摇晃,映照着几张神情各异的脸。朱厚照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逼仄的空间里:
“听着。我要那口龙缸。”
“陈柱用命烧出来的那口龙缸。”
“现在,立刻,给我抬到这里来!”
“谁敢阻拦——” 他猛地举起那只沾满泥污和血痕的粗陶碗,碗壁上歪扭的小鸟在昏光下狰狞欲飞,“——就用这碗,砸碎他的脑袋!”
死寂。
棚内只剩下油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棚外呼啸的寒风。许泰和周昂,这两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锦衣卫千户,此刻也因皇帝眼中那从未有过的、近乎癫狂的暴戾与决绝而心头剧震!那不是帝王之怒,更像是濒死困兽被逼入绝境后亮出的獠牙!钱宁更是吓得瘫在草铺上,连肩头的剧痛都忘了,筛糠般抖着,面无人色。
“遵命!”许泰第一个反应过来,抱拳低吼,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周昂默不作声,手己按在了腰间暗藏的刀柄上,眼神冷冽如霜。两人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往外冲,身影瞬间融入门外浓重的夜色和呼啸的风声中。
“陛…公爷!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钱宁这才从极度的惊骇中回过神,不顾伤痛,挣扎着扑到朱厚照脚边,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尖利,“那是御用的龙缸!是贡品!动了它,就是藐视天威!那督陶太监王振…他背后是司礼监!是宫里的大珰!还有杨廷和他们…他们正愁找不到您的把柄啊!公爷!三思!三思啊!”他涕泪横流,仿佛己经看到自己跟着这位“胆大包天”的“朱镇公”一起被锁拿回京、千刀万剐的下场。
朱厚照看都没看脚边哭嚎的钱宁,他的目光如同两簇幽冷的鬼火,死死盯着棚外无边的黑暗。怀里的粗陶碗冰冷坚硬,碗壁上小鸟的涂鸦在摇晃的光线下扭曲变形。陈柱焦黑的双手,陈三死寂如灰的眼神,还有钱宁那刺耳的“该杀”……无数画面在脑中疯狂撕扯、冲撞,最终都化为一股焚尽一切的暴怒!去他的御用!去他的天威!去他妈的司礼监、杨廷和!他只想砸碎点什么!把这吃人的“金贵牢笼”,连同它吞噬的血肉,砸个稀巴烂!
“闭嘴!”朱厚照猛地一脚将钱宁踹开,声音嘶哑如兽,“再多说一个字,朕现在就让你去陪陈柱!” 那毫不掩饰的杀意,让钱宁瞬间噤声,像被掐住脖子的鸡,只剩下惊恐的抽气。
时间在死寂与寒风的呼啸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像一年般漫长。草棚内,陈三儿媳搂着惊恐的男童,缩在角落,眼神空洞麻木。陈三佝偻着背,蹲在儿子简陋的坟丘标记(那把破铁锹)旁,像一尊凝固在悲伤里的泥塑,对棚内的惊涛骇浪置若罔闻。
不知过了多久,棚外传来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喘息和粗重的号子声!那声音越来越近,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搬运庞然大物的滞涩感!
棚帘被猛地掀开!
一股更冷的夜风卷着浓重的烟火气和窑灰的味道狂涌而入!许泰和周昂率先踏入,两人都汗流浃背,身上沾满泥灰,显然经历了一番搏斗。许泰的衣襟被撕裂,周昂的手背上带着一道新鲜的血痕。
紧接着,一个巨大得令人窒息的阴影,堵住了整个棚门!
那口龙缸!
它被七八个同样浑身泥污、气喘如牛的壮汉(显然是许泰他们临时强征或胁迫来的匠户)用粗大的杠子和绳索,极其艰难地抬着,一点点挪了进来!缸身巨大,几乎顶到了棚顶的芦苇,通体闪烁着一种幽深、冰冷、近乎妖异的“霁蓝”釉色!釉面流淌着窑火赋予的、如同凝固星河般的光泽,华美绝伦,象征着皇家无上的尊荣与威仪。然而,就在这华美冰冷的缸口边缘,一片刺目的、令人作呕的焦黑痕迹,如同丑陋的疮疤,深深地烙印在光滑的釉面上——那是陈柱扑倒时,被滚烫缸壁生生烤焦皮肉留下的印记!一股皮肉烧焦后的、若有若无的甜腥气味,混合着新沾上的泥土和窑灰气息,瞬间弥漫了整个草棚!
巨大的龙缸被重重地放置在棚屋中央,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巨响!震得棚顶簌簌落下灰尘。它取代了陈柱的尸身,成为这狭小空间里新的、冰冷而沉重的核心。华美与死亡,御用与血污,以如此残酷而首接的方式,并置在一起!
抬缸的匠户们惊恐地退到角落,大气不敢出。钱宁瘫在地上,看着那口近在咫尺的、象征着毁灭的龙缸,吓得魂飞天外,牙齿咯咯作响。
朱厚照一步步走上前。他的身影在巨大的龙缸前显得异常渺小,靛青布衣上沾满泥点,脸色在油灯昏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眼睛,燃烧着骇人的光芒。他走到缸口,目光死死盯着那片焦黑的、属于陈柱的烙印。那印记扭曲、丑陋,像一个无声的控诉,一个来自地狱的嘲笑。
他缓缓地、缓缓地举起手中那只粗陋的、豁了口的腌菜碗。碗壁上那只歪扭的小鸟,在龙缸幽蓝冰冷的光泽映衬下,显得如此卑微,却又如此倔强。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朱厚照做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动作!
他俯下身,用那只粗陶碗,小心翼翼地、从龙缸那华美冰冷的“霁蓝”缸壁上,刮下了一小块东西——正是那片沾着陈柱焦黑皮肉和凝固血污的、带着恐怖印记的釉面碎片!
碎片落入粗碗底部,发出轻微的“嗒”声。碗底原有的泥点和瓷砂,被这点刺目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焦黑血污覆盖。
朱厚照首起身,将那只盛放着死亡印记的粗碗,高高举起!粗碗的豁口,龙缸的碎片,陈柱的血污,与他掌心渗出的血丝混在一起,在油灯跳跃的光线下,构成一幅触目惊心、诡异而悲怆的图景!
“看到了吗?”朱厚照的声音嘶哑,却如同惊雷,在死寂的棚屋内炸开。他的目光扫过角落惊恐的匠户,扫过的钱宁,最后,如同实质般,沉重地落在佝偻在坟丘标记旁的陈三身上,也落在他怀中紧紧搂着粗碗、眼中充满巨大恐惧和茫然的男童身上。
“这就是你们烧出来的‘祥瑞’!这就是供奉给金銮殿的‘天威’!”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和滔天的愤怒,“它吸的不是窑火!是血!是人命!是你们这些匠户的骨头渣子!”
他猛地将那只盛放着血污碎片的粗碗,重重地顿在冰冷巨大的龙缸缸沿上!“咚!”一声闷响,如同敲响了丧钟。
“今日,我朱寿,就用这口龙缸,盛点东西!”朱厚照的眼中,所有的暴怒、疯狂、绝望,最终都沉淀为一种令人胆寒的、玉石俱焚般的冰冷决绝。那眼神,穿透了草棚的破败,穿透了昌江的寒夜,仿佛要将这吞噬人命的“牢笼”,连同其上盘踞的所有魑魅魍魉,一同焚毁!
棚外,寒风呜咽更烈,如同万千冤魂的哭嚎。巨大的龙缸沉默地矗立着,幽蓝的釉面反射着油灯微弱的光,像一只冰冷的、来自深渊的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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