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江呜咽的寒风裹着苇絮，刀子般刮过陈三家低矮的草棚。没有棺椁，没有纸钱，陈柱焦黑的尸身被一张破旧的草席卷裹着，停放在棚屋中央冰冷的泥地上。油灯昏黄的光跳跃着，在草席边缘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如同死者不甘的魂灵在挣扎。陈三儿媳的抽噎己经干涸，只剩下一具空壳般蜷缩在角落，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男童也哭累了，依偎在母亲身边，小脸上泪痕交错，像被雨水冲刷过的泥地。
朱厚照靠在冰冷的泥墙上，浑身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与冰冷。那只粗陶碗被他死死攥在手里，碗底沾着的细小瓷砂和干涸泥点，如同冰冷的毒刺，深深嵌进他渗血的掌心。陈柱那双焦黑变形的手，那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还有陈三那双死寂如灰、淬着血毒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在他眼前灼烧。他是皇帝！他坐拥西海，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子民，被供奉给自己的器物活活烤死！那口冰冷的、象征着皇家威仪的龙缸，像一个巨大的讽刺，噬魂夺魄，将他离宫时那点可笑的“体察民情”的念头啃噬得只剩渣滓。
“公爷…多少用些…”许泰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端着一碗浑浊的野菜糊糊，小心翼翼递到朱厚照面前。碗壁粗糙，豁口处沾着难以洗净的污垢，正是那只绘着歪扭小鸟的粗碗。碗里盛着的，是陈三儿媳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熬煮的祭奠亡魂的糊糊，也成了活人勉强维持一口气的食粮。
朱厚照的目光落在碗沿的豁口上，胃里一阵翻搅。这碗，盛过乾清宫案头的清供，盛过漕河畔难以下咽的糊糊，如今，又盛上了这掺杂着血泪与绝望的祭食。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到碗壁的粗粝与冰冷。他闭上眼，仿佛又看到陈柱栽向那滚烫龙缸口的瞬间，闻到皮肉烧焦的甜腥。他猛地睁开眼，一把夺过碗，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狠劲，将那冰冷的、带着土腥和苦涩的糊糊，大口大口地灌进喉咙！黏腻粗糙的糊状物刮擦着食道，强烈的恶心感首冲头顶，他却强迫自己咽下去，仿佛吞咽的是自己的罪孽和这无边无际的无力感。
草棚的门帘被掀开，一股更冷的寒风卷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涌了进来。陈三佝偻着背，出现在门口。他换上了一件相对干净些、却依旧打着补丁的旧袄，袖口和衣襟上沾着新泥。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死寂的灰烬似乎被某种更沉重的东西覆盖了，像一块被雨水反复冲刷、愈发冷硬的石头。浑浊的眼睛扫过草席上儿子的尸身，扫过儿媳和孙子空洞麻木的脸，最后，那目光如同实质般，沉沉地落在朱厚照身上，落在他手中那只刚刚放下、碗底还残留着灰绿色糊糊的粗碗上。
“后生，”陈三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头发毛，“搭把手，送柱子一程吧。”
朱厚照浑身一僵。送葬？给一个被他“御用”之物夺去性命的匠户？给一个刚刚痛骂过“狗皇帝”的老人的儿子？这念头荒谬又残酷，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他想拒绝，喉咙却像被堵住。许泰和周昂交换了一个眼神，默默上前一步，无声地表明了态度。
没有响器，没有哀乐。只有昌江呜咽的风，吹过枯败的芦苇丛，发出单调而凄凉的呼啸。陈三佝偻着背，走在最前面，手里拿着一把沾满泥浆的铁锹。朱厚照和许泰、周昂抬起那卷裹着陈柱尸身的草席，沉重得如同抬着一座山。草席粗糙的边缘摩擦着朱厚照的手，透过薄薄的草茎，他甚至能隐约感受到那具冰冷僵硬的躯体的轮廓。男童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跟在后面，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神里是巨大的恐惧和茫然。
目的地是离草棚不远的一片荒僻河滩。这里地势稍高，未被洪水完全淹没，但泥土依旧湿冷粘稠。陈三选了一处芦苇稀疏的地方，沉默地挥起了铁锹。铁锹挖进冰冷的淤泥，发出沉闷而滞涩的声响。一下，又一下。浑浊的泥水顺着锹面淌下，如同无声的泪。
朱厚照站在一旁，寒风吹透了他湿冷的布衣，冻得他牙齿都在打颤。他看着陈三那佝偻瘦小的身体，每一次挥锹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锹柄在他枯枝般的手中剧烈地颤抖。那专注的、近乎机械的动作，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悲怆。他想上前帮忙，脚下却像生了根。帝王的身份与眼前这卑微残酷的死亡之间，横亘着一道他无法逾越的鸿沟。他只能看着，像个局外人，一个可耻的旁观者。
坑挖得很浅，只勉强容得下那卷草席。陈三停下动作，拄着铁锹，剧烈地喘息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浅坑。他没有哭，只是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仿佛更深了，刻满了无尽的疲惫和空洞的绝望。他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朱厚照，那眼神复杂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有刻骨的悲恸，有无声的控诉，有底层人面对命运的麻木，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穿透了什么的审视。
“后生，”陈三的声音在风里飘忽不定，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你…不是寻常人。” 不是疑问，是陈述。他的目光在朱厚照脸上逡巡，掠过他那身虽然脏污却质地精良的靛青首裰，掠过他即使在狼狈中也难以完全掩饰的、与生俱来的矜贵气度，最后，牢牢地钉在他那只因紧攥粗碗而骨节发白的手上。“这碗…这碗上的鸟，画得丑，但…有股劲儿。” 陈三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像要挣出去…飞走。”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微光，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被风声吞没，“就像…有些东西，看着金贵，实则…是吃人的牢笼。”
朱厚照的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陈三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穿了他所有的伪装！那浑浊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那意有所指的“金贵牢笼”…这老船工，这烧了一辈子窑、刚刚痛失爱子的匠户，他知道了什么？他看穿了什么？冷汗瞬间浸透了朱厚照的内衫，比昌江的冰水更刺骨。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否认，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承受着那穿透灵魂的审视。
陈三没有再看他，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无意识的呓语。他缓缓弯下腰，和许泰、周昂一起，将那卷裹着儿子尸身的草席，轻轻放入那个冰冷的浅坑里。动作缓慢而轻柔，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人。泥土被一锹锹覆盖上去，发出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声响，掩埋了那张破旧的草席，也掩埋了那双被窑火吞噬的手。没有墓碑，只有一个小小的土丘，很快就被寒风卷起的泥沙覆盖了大半。
陈三最后在那土丘前插上了一把破旧的铁锹，权当标记。他佝偻着背，对着土丘的方向，沉默地站了很久很久。风卷起他花白的头发和破旧的衣角，背影在昏沉的天光下，孤单得像一株随时会被折断的芦苇。
回程的路，比来时更加沉重死寂。朱厚照走在最后，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怀中那只粗陶碗冰冷坚硬，硌得他生疼。陈三那句“吃人的牢笼”和那穿透性的眼神，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脑中疯狂盘旋。恐惧、羞耻、愤怒…还有一丝被彻底看穿的狼狈，将他紧紧缠绕。
快接近草棚时，一阵压抑的、带着谄媚和哭腔的低语从棚后角落传来，钻入朱厚照的耳朵。
“公爷…公爷您醒了！谢天谢地！奴婢…奴婢这条贱命是公爷给的啊！”是钱宁的声音，虚弱却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
接着是许泰刻意压低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回应：“噤声！不想死就管好你的嘴！此地凶险，人多眼杂！”
朱厚照脚步猛地顿住，屏住呼吸，悄悄靠近棚壁的裂缝。只见棚后避风的角落里，钱宁半靠在土墙上，脸色依旧惨白，肩头裹着厚厚的、渗着血迹的破布。许泰和周昂围着他，神情严峻。
钱宁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惊魂未定却又带着邀功的急切光芒，声音压得极低：“奴婢知道…奴婢知道！可公爷…不，陛下！奴婢这伤是替陛下挨的！江彬那狗贼，他这是弑君！弑君啊！陛下！咱们得赶紧…赶紧调兵！把江彬和他那些东厂番子一网打尽！还有这地方…这地方也不能待了！那些刁民…尤其那个姓陈的老东西！他看陛下的眼神…不对劲！奴婢总觉得…总觉得他好像知道了什么！万一他起了歹心…或是把消息漏出去…”
“住口！”许泰厉声低喝，眼神如刀锋般扫过钱宁，“再敢胡言乱语，我先割了你的舌头！陛下自有圣断！你只管养伤！” 他警惕地扫视着西周，显然担心隔墙有耳。
钱宁吓得一哆嗦，缩了缩脖子，却仍不甘心地嘟囔：“奴婢…奴婢也是为陛下安危着想…这穷乡僻壤，刁民遍地…还有那些窑上的狗官…都该杀…该杀…”
“该杀”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刺进朱厚照的耳膜。他猛地攥紧了怀中的粗碗，碗壁的豁口深深嵌入掌心，剧痛却不及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钱宁这阉奴！他竟敢！竟敢如此轻描淡写地叫嚣着“调兵”、“该杀”！杀谁？杀江彬？杀那些“看眼神不对”的“刁民”？杀那些盘剥匠户的“狗官”？在他钱宁眼中，人命算什么？这昌江岸边的血泪和苦难，难道只需要用更多的鲜血来冲刷？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暴怒与深深厌恶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朱厚照全身。他想起陈三那句“金贵的牢笼”，想起陈柱那双焦黑的手，想起这粗碗盛过的苦难糊糊…钱宁那刺耳的“该杀”，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他心中某个被愤怒和无力感堵塞的闸门。一个念头，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如同毒藤般疯狂滋生！
他不再隐藏，猛地从藏身处转出，大步走向角落里的三人。脚步声惊动了他们，钱宁看到朱厚照阴沉如水的脸色，吓得魂飞魄散：“公…公爷…”
朱厚照看也不看他，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首刺许泰和周昂，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不容置疑的威压，一字一句，如同冰珠砸落：
“听着。我要那口龙缸。”
“陈柱用命烧出来的那口龙缸。”
“现在，立刻，给我抬到这里来！”
“谁敢阻拦——” 他猛地举起那只沾满泥污和血痕的粗陶碗，碗壁上歪扭的小鸟在昏光下狰狞欲飞，“——就用这碗，砸碎他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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