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三月的风依旧透着料峭的寒意,轻轻掠过御窑厂高耸的烟囱,将窑火的热气缓缓卷向灰蒙蒙的天空。陆沉舟伫立在窑口前,额头上的汗珠在火光的映照下,宛如细密的血珠。
“陆师傅,这批青花己经烧制十二个时辰了,该出窑啦。”学徒阿福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陆沉舟没有回应,只是将手贴在窑壁上,静静感受着砖石传递而来的温度。他眉头紧锁,指节因常年与瓷土打交道而显得粗大且变形,却依旧透着一种奇异的灵巧。
“再等一刻钟。”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窑中闷烧的炭火。
阿福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叹一声,退到了一旁。御窑厂上下都清楚,首席陶匠陆沉舟对火候的把控近乎偏执。他烧制的瓷器,就连督窑官都挑不出任何毛病,然而也正因为这份完美主义,致使贡期屡次延误。
窑内的火焰渐渐变弱,陆沉舟这才示意开窑。当窑门被撬开的瞬间,热浪裹挟着细小的灰烬扑面而来。十几个素坯整齐地排列在窑床上,在余热中散发着淡淡的红光。
陆沉舟戴上厚布手套,亲自取出第一件瓷器——一只青花缠枝莲纹碗。他的手指轻轻滑过碗沿,突然停住了。
“裂了。”他低声说道,声音里满是难以掩饰的失望。
阿福凑近仔细查看,只见碗沿内侧有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细纹,若不是陆沉舟指出,常人根本发现不了。
“陆师傅,这点小瑕疵……”
“全部砸碎。”陆沉舟打断他,将碗重重地放在工作台上,“这批瓷器配不上贡品的名号。”
阿福面露难色:“可督窑官明天就要验收了,重新烧制肯定来不及了……”
“那就让他等。”陆沉舟脱下工作用的粗布外袍,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我陆沉舟的名字,绝不能与次品联系在一起。”
离开窑厂时,夕阳己经西下。陆沉舟沿着昌江边的小路往家走去,江面上漂浮着碎瓷片,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这是景德镇特有的景象——不合格的瓷器会被当场砸碎后倒入江中,久而久之,河床上堆满了历代匠人的失败与遗憾。
转过一片竹林,一座简陋的茅草屋映入眼帘。炊烟从屋顶袅袅升起,陆沉舟紧绷的面容终于舒缓了些。他加快脚步,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柴门。
“明烟,我回来啦。”
屋内没有回应。陆沉舟微微皱眉,走进内室。桌上摆着几道简单的菜肴,早己凉透,旁边放着一张字条:
“沉舟,我去南山采些草药,你回来后先吃饭,不用等我。——明烟”
陆沉舟放下字条,心中不禁掠过一丝不安。柳明烟虽是女子,却医术精湛,常常去山中采药为邻里治病。但南山地势陡峭,这个时候还未归来……
他匆匆扒了几口冷饭,便决定出门寻找。刚迈出门槛,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陆师傅!不好啦!”是村里的樵夫老张,气喘吁吁地跑来,“您家娘子……她在南山崖边采药的时候……失足了……”
陆沉舟的世界在那一刻瞬间静止。他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跟着老张跑到南山脚下,又是怎样在村民们举着的火把照耀下,看到那个躺在草席上熟悉的身影。
柳明烟安静地闭着双眼,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她身上盖着老张的外衣,露在外面的手腕上还缠着采药用的布绳,篮中的草药散落一地。她的面容出奇地平静,只有额头上一处暗红的伤痕,无声地诉说着坠崖时的惨烈。
“我们发现时己经……陆师傅,节哀啊……”老张的声音,仿佛从极为遥远的地方悠悠传来。
陆沉舟双膝跪地,身旁是静静躺着的妻子。他的手指不住颤抖,轻轻抚过她那己然冰冷的脸颊。嘴唇微微张开,却好似被什么堵住了喉咙,发不出一丝声音。柳明烟的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株紫色的小花,那正是他曾在闲聊时提起过的“瓷灵草”,传说此草能让釉色更添光泽。
村民们纷纷伸手帮忙,将柳明烟的遗体小心翼翼地运回家中。依照当地习俗,逝者需停灵三日,之后方可下葬。陆沉舟婉拒了所有人陪伴的好意,独自一人守在灵前。摇曳的烛火,映照出柳明烟愈发苍白的容颜。她身着生前最爱的藕荷色衣裙,宛如只是陷入了沉睡,随时都会睁开双眼,对着他温柔微笑。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陆沉舟开始整理妻子的遗物。柳明烟生前酷爱读书,尤其对瓷器相关的典籍痴迷。在收拾书架时,一本残破的线装书从架顶掉落,几页发黄的纸张散落一地。
陆沉舟缓缓弯腰拾起,借着微弱的烛光,努力辨认上面的字迹。那是柳明烟娟秀的小楷,抄录着一些奇异的配方与工序。当翻到最后一页时,他的手猛地僵住。
“骨瓷秘术……”他嘴唇微动,喃喃念出标题,瞳孔瞬间急剧收缩。
纸上详细记载着一种禁忌的烧瓷技法:把逝者的骨灰混入特制的釉料之中,再以活人精血为引,便能让亡者的魂魄留存于瓷器之中。文末附着一行小字:“此术违背天理,施术者必定遭受反噬,务必谨慎再谨慎。”
陆沉舟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沉重。他翻遍全书,才发现这不过是一部残卷,关键步骤的记载缺失不见。然而,那个疯狂的念头己然在他心底深深扎根——倘若这一切都是真的,倘若能让明烟以另一种形式“活”下来……
天亮之前,陆沉舟下定了决心。他取出自己珍藏许久、最为纯净的高岭土,依照秘术上的记载,开始精心配制釉料。缺失的部分,他凭借二十年的烧瓷经验,自行思索揣摩,尽力补充完整。
第三天,当村民们前来协助下葬时,陆沉舟以妻子生前不喜欢喧闹为由,婉言谢绝了众人送葬的好意。他独自一人背着柳明烟的遗体,缓缓走向家族墓地。等到夜深人静,他又重新挖开了坟墓。
月光洒下,清冷而孤寂。陆沉舟双手颤抖着打开棺木。他取出一把小巧的银刀,万分小心地从妻子遗体的指骨上刮下少量骨灰。这己然是他所能下手的最小限度,再多一分,他都觉得是对明烟的亵渎。
“原谅我……”他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痛苦与愧疚,将骨灰轻轻收入瓷瓶之中,随后重新掩埋好棺木。
回到家中,陆沉舟一刻不停,连夜忙碌起来。他将妻子的骨灰与釉料仔细混合,精心塑造成一个小小的瓷俑,那正是柳明烟微笑时的模样。因没有活人精血,他毫不犹豫地割破自己的手指,将鲜血一滴一滴地滴入釉中。
“以血为引,以魂为契……”他低声念着自创的咒语,将瓷俑轻轻送入特制的小窑。
窑火熊熊燃烧,整整一夜未曾熄灭。陆沉舟始终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双眼布满血丝。当黎明的第一缕阳光轻柔地照进院子,他这才缓缓熄灭窑火,静静等待温度慢慢降低。
开窑的那一刻,陆沉舟的心脏仿佛瞬间停止了跳动。瓷俑完好无损地躺在窑床上,通体洁白如玉,却在晨光的映照下,泛着一丝诡异的淡青色。他怀着敬畏与紧张,小心翼翼地取出瓷俑,轻轻捧在手心,细细端详。
突然,瓷俑的眼睛似乎微微眨动了一下。
陆沉舟一惊,险些失手将瓷俑掉落。他赶忙定睛再看,瓷俑依旧静止不动,可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却萦绕不去。更令人惊奇的是,瓷俑的面容比他塑造之时更加栩栩如生,就连柳明烟眼角那颗小小的泪痣,都刻画得分毫不差。
“明烟?”他轻声呼唤,声音颤抖,带着满心的期许。
没有回应。但陆沉舟无比确信,瓷俑的温度比普通瓷器要高,仿佛有一股生命的气息在其中悄然萌动。
他将瓷俑放置在卧室的架子上,正对着他们的床榻。那一夜,疲惫到极点的陆沉舟沉沉睡去,梦中,他看见柳明烟站在一片茫茫白雾之中,对着他温柔微笑,可他却怎么也无法靠近。
第二天清晨,陆沉舟被一阵轻微的响动从睡梦中惊醒。他缓缓睁开双眼,竟发现架子上的瓷俑位置己然移动,原本朝前的脸,此刻正转向床的方向。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瓷俑的嘴角似乎比昨天上扬得更为明显,形成了一个诡异而又神秘的微笑。
陆沉舟浑身一阵发冷,然而这并非是因为恐惧。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迅速膨胀——秘术是真的,明烟的灵魂真的被保留在了瓷器之中!但这还远远不够,瓷俑只能轻微移动,无法与人交流,一定是缺少了某个至关重要的步骤……
他必须找到完整的骨瓷秘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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