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将至，昌江之上，铁灰色的幽光在水面荡漾。陆沉舟搀扶着周景元，在江边芦苇丛中艰难行进。每走几步，老者便需停下，喘息不止，左臂伤口渗血，简易包扎处己被染成暗红色。“再坚持一下。”陆沉舟压低声音，轻声鼓励，“快到鄱阳湖了，您说的那位故人……”“在湖东的渔村……”周景元剧烈咳嗽，声音断断续续，“看到三棵向水面倾斜的柳树……便是他家……”陆沉舟微微颔首，右手不自觉地抚向怀中。那里，用柳明烟生前最爱的丝帕包裹着一块碎瓷片，这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丝痕迹。瓷片紧贴胸口，竟似有微弱温度传来，仿佛有鲜活生命沉睡其中。此时，身后远处传来阵阵犬吠和急促马蹄声。显然，赵德昌派出的追兵不会放过任何离开景德镇的路径。“快走！”周景元用力推了陆沉舟一把，决然说道，“老朽留下断后……”“休要胡言。”陆沉舟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地架起老人，“我们一同走。”
二人匆匆钻入更为繁茂的芦苇荡。清晨的露水浸湿了他们的衣袍，每踏出一步，都伴随着黏糊的水声。周景元的呼吸愈发粗重，脚步也开始变得踉踉跄跄。待到太阳完全升起，他们终于望见了鄱阳湖——那广袤无边的湖面在朝阳的映照下闪烁着耀眼的金光，波光粼粼，远处几点渔帆恰似飘零的落叶，在水面上缓缓飘浮。岸边果真有一座小渔村，最东头矗立着三棵向水面倾斜的柳树，树下是一间低矮破旧的茅草屋。“便是此处……”周景元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指向那座渔屋。恰在此时，身后的芦苇丛中传来“沙沙”的轻微响动。陆沉舟悚然回头，只见几个官差牵着猎犬，正朝着这边细细搜寻而来，双方相距不过百步之遥。“速逃！”二人踉踉跄跄地朝着渔屋狂奔而去。猎犬觉察到了异动，当即狂吠起来。官差们的呼喊声亦疾速迫近。渔屋的门紧闭着，周景元奋力拍打房门：“老余！开门！是我，周。
门徐徐开启一线，现出一张皱纹密布的面庞。老人端详来者后，浑浊的眼眸猛然睁大，赶忙拉开门扉：“速入内！”三人甫一闪身入屋，门外便传来猎犬搔抓门板之声。屋内幽暗潮湿，弥散着一股鱼腥与草药混杂的奇异气息。名为老余的老渔夫示意他们噤声，迅疾拖过一个残破的柜子，牢牢抵住门。“周老弟，你这是……”老余见周景元的伤势，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无暇解释了，”周景元喘息着说道，“可有船？送我等过湖。”老余无奈地摇头：“近几日湖上戒严，所有渔船皆被官府扣押，言称要捉拿逃犯……”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二人一眼，“唯有我孙女青瓷的小船藏匿于芦苇丛中，然那船容不下三人。”门外，官差开始奋力砸门：“开门！官府拿人！”老余的面色微变，忽地拿定主意：“周老弟，你可还记得三十年前鄱阳湖上的旧事？”周景元浑身一颤，眼中浮现出痛苦的神色：“记得……”“那今日便由我来报恩了。”老余自墙上取下鱼叉，“我引官差去兜圈子，青瓷会送你们过湖。”言罢，他转身向内室，做了一个怪异的手势。
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女子静悄悄地出现在门帘后。她身着满是补丁的蓝布衣裙，面色苍白如纸，一双杏眼大而醒目。最为惹眼的是她的双手——修长纤细，泛着与瓷器一般的冷白光泽。青瓷并未言语，仅是向两人微微颔首示意，而后指了指后窗。“她是……”陆沉舟满心狐疑地问道。“我孙女，天生哑巴。”老余言简意赅地介绍道，“不过湖上的诸般事宜，她无所不知。”砸门声愈发急促。老余迅速抓起鱼叉：“走！”青瓷动作敏捷地翻出后窗，向两人招手示意。陆沉舟急忙搀扶着周景元跟上，三人弓着腰，迅速钻入屋后的芦苇丛。不多时，身后传来老余故意放大的声音和官差们的叱喝声，声音渐行渐远。青瓷引领着两人在芦苇丛中迂回曲折，来到一处僻静的小河汊。那里隐匿着一叶狭窄的扁舟，窄得仅容两人侧身而坐。她示意陆沉舟先扶周景元上船，自己则熟练地解开缆绳，轻盈地跃上船头。小船悄然无声地划入湖中。青瓷撑篙的姿态娴熟而优雅，恰似人与船浑然一体。须臾，渔村便逐渐化作远处的一缕朦胧灰影。湖上的晨雾尚未散尽，为他们提供了良好的掩护。陆沉舟刚刚松了口气，周景元却忽地紧紧攥住他的臂膀：“不对……太过静谧了……”
仿佛是为了应证他的话，雾气中蓦然传来一阵号角声，须臾，是整齐划一的划水声。一艘官军战船徐徐破雾而出，船头立着身着官服的赵德昌！“陆沉舟！周景元！”赵德昌的吼声在湖面上经久回荡，“今日尔等插翅难逃！”战船两侧须臾伸出数条小船，如脱弦之箭般朝着他们合围而来。青瓷面色须臾骤变，她奋力将竹篙一点，小船如灵逸的游鱼般须臾转向。然而，官船的速度更快，双方之间的距离须臾在不断缩短。“周老，”陆沉舟焦灼地问道，“可有何法？”周景元咬咬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瓷粉爆术……然需火……”陆沉舟匆忙摸遍全身，仅觅得一块火石。青瓷见状，须臾从船舱里取出一盏鱼油灯递了过来。周景元双手颤栗着打开瓷瓶，将些许灰色粉末倾洒在灯焰上。“趴下！”粉末触及火焰的须臾，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和刺目的白光。追击的小船须臾陷入一片混乱，有人惨呼着落入水中。然主船上的赵德昌似是早有防备，及时以袖子遮蔽了双眼。“继续划！”周景元咳嗽着高声命令，“去湖心岛……”青瓷却摇了摇头，指向东面，做了一个波浪的手势。
“她言东面有暗流，可甩脱大船。”陆沉舟蓦然明悟其手语之意。小船须臾间转向东行去。赵德昌之主船果被暂甩于后，然仍有两条迅疾小艇紧追不舍。箭矢“嗖嗖”破空，一支箭深深扎入船舷，距陆沉舟之腿仅一寸许。值此危急存亡之刻，陆沉舟怀中碎瓷片忽地变得灼热。他失声痛呼，匆忙掏出瓷片，惊见其正微微发光。更匪夷所思者，青瓷见瓷片后，双目圆睁，遽指东北方向一处小湾。“何往！”陆沉舟心领神会。小船冲入小湾，此处水道狭隘且蜿蜒，更遍布芦苇。追击小艇因不明地势，须臾便撞于暗礁，船底破裂开始进水。而青瓷驾船却如履平地般轻松，数个转弯后，终成功甩掉所有追兵。正午时分，小船泊于一座湖心小岛之背风处。岛上有一简陋草棚，观之似为渔人临时休憩之所。三人登岸后，周景元再难支撑，颓然倒地。其面色灰白，嘴唇泛青，显系失血过多所致。青瓷手脚敏捷地生火，煮了一锅鱼汤，又取出些许草药捣烂，敷于周景元伤口之上。陆沉舟守于老人身侧，手中仍紧紧握着那块炽热的瓷片。青瓷好奇地凑过来，指了指瓷片，又指了指自己胸口，比了个“心”的手势。“汝……亦有如此之物？”陆沉舟试探问道。
青瓷颔首示意，从脖颈处取下一个小布包，谨慎地打开——里面是一尊拇指大小的骨瓷观音像，工艺精湛，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气息。观音的面容并非寻常佛像那般慈悲，反倒流露出几分幽怨。就在两件瓷器靠近的一刹那，陆沉舟的碎瓷片忽地闪过一道亮光，柳明烟模糊的面容显现出来。青瓷惊得后退一步，随即便激动地比划起来，手指迅速指向观音像、周景元，又做出烧制瓷器的动作。“她说……”陆沉舟竭力解读她的手语，“这尊观音与你有关？周老？”周景元艰难地睁开双眼，望见观音像后，神情变得异常复杂：“这是……三十年前那批……”青瓷继续比划着，此次先指向自己，又做出婴儿被抱走的动作，最后朝着观音像轻点了一下头。陆沉舟恍然大悟：“你是说……你是那个被制成骨瓷的人的女儿？这尊观音是用你父亲的……”青瓷泪眼朦胧，用力地点了点头。她小心翼翼地捧起观音像，又指了指陆沉舟的碎瓷片，做了个“合二为一”的手势。“你想帮我们？”陆沉舟满脸狐疑，“可你父亲是因周老而……”青瓷摇了摇头，指向观音像，又做了个“破碎”的动作，然后双手合十，脸上浮现出释然的神情。周景元突然奋力坐起：“她是要超度她父亲的亡魂……就如柳明烟超度了那个怨灵……”夕阳缓缓西沉，湖面被染成一片猩红。青瓷煮了第二锅鱼汤，又采摘了一些野果。周景元喝了几口热汤，精神稍有恢复，便将陆沉舟唤至身旁。
“听好……”老人的声音低沉而微弱，“赵德昌追捕我们，并非仅是为了灭口……他妄图得到《陶魂录》，乃是为了组建一支瓷军……”“瓷军？”“以死囚为祭……烧制出不死兵俑……”周景元紧闭双眼，满脸痛苦之色，“昔日嘉靖帝曾密令研制此等邪法……所幸并未成功……”陆沉舟忆起瓷俑中那狰狞的怨灵，不由得浑身一颤：“我们必须阻止他！”“己然太迟……”周景元缓缓摇头，“赵德昌己然掌握部分秘术……他如今所需的，只是更为纯净的骨灰和更多的活人血祭……”青瓷忽地扯了扯陆沉舟的衣袖，指向湖对岸。暮色中，景德镇方向的天空弥漫着诡异的红光，仿若多处失火。“己然开始了吗……”周景元低声呢喃。陆沉舟紧紧攥着碎瓷片，感受到一股微弱的脉动，宛如柳明烟在回应他内心的焦灼。青瓷看了看他，又望向景德镇的方向，蓦地双膝跪地，向他磕了个头，随后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小船。“你要助我们回去？”陆沉舟惊愕地问道。青瓷坚定地点了点头，继而指向观音像和碎瓷片，做出一个“合二为一”的手势。周景元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丝丝血迹：“不可……太过危险了……”“周老，您在此处好生养伤。”陆沉舟下定决心，“我与青瓷回去。赵德昌的暴行必须被遏止。”“你……意欲何为？”陆沉舟低头凝视着手中的碎瓷片，柳明烟的面容若隐若现：“我不知……但明烟会为我指引前路。”夜己深，湖心岛万籁俱寂。周景元因伤势过重昏厥过去。青瓷在草棚外燃起一小堆火，烘烤着几条鱼。陆沉舟坐在湖边，凝视着对岸的红光，陷入沉思。
青瓷稳步上前，将一条烤鱼递至他手，复又指向他怀中碎瓷片，以询问之姿示意。“此乃吾妻，”陆沉舟沉声道，“为救吾而亡……”青瓷若有所思，蓦地自地上拾得一扁平石块，以炭灰于其上绘一简易窑炉，复又绘二小人立于窑前。其指向其中一小人，复又指向陆沉舟；指向另一小人，复又指向自身。“汝意……吾等联手？”青瓷颔首，继而绘一道闪电劈向窑炉，随后做一“爆炸”之手势。陆沉舟心下一惊：“毁御窑厂？绝赵德昌烧制瓷器之可能？”青瓷投以赞许目光，复又指向观音像与碎瓷片，做一“融合”之动作，随即便双手张开，模拟爆炸之状。“以此两件骨瓷……为引爆之媒介？”陆沉舟倒抽一口凉气，“然明烟之灵魂尚在……”青瓷摇头，指己心口，复又指天，做一“飞升”之手势。“汝意……如此可使其彻底解脱？”青瓷颔首，眼中闪烁坚定光芒。月光下，其面容竟与柳明烟有几分相似，皆温柔而坚毅。陆沉舟望向夜空中满月，手中碎瓷片微微发热，仿若回应其心意。湖对岸，景德镇火光愈发明亮，恰似地狱之门于人间敞开。明日，他将与这神秘渔女一同重返那座瓷都，去完成最终之救赎——为了生者，亦为了亡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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