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州的重阳，桂花香把整条老街泡得发软。阿杰的三轮摩托停在院子中央，车斗里的霞正用细毛刷清理皮箱上的刻痕——从周庄的雏菊到海南的椰子树，三十道刻痕被岁月磨得发亮，最新一道是上个月念念用粉笔描的“百岁老人”笑脸，被阿杰用刻刀小心固定下来。
“阿杰，你看这桂花，”霞捏起一瓣金黄，放在皮箱的雏菊刻痕上，“像不像我们在敦煌看见的飞天衣袂？”她的指尖划过纹路里嵌着的红土、雪粒和海盐，这些来自不同土地的印记，如今己与泰州的尘土融为一体。
堂屋里传来陈阳的笑声，他正在给念念调试投影仪。“外公外婆，快来看！”小姑娘举着个U盘，上面系着蓝雪花流苏，“这是我拍的《晚霞日记》，老师说要参加青少年影展。”屏幕亮起时，画面里是泰州城郊的高岗，霞的围巾在风中飞舞，阿杰的手握着车把，背景是漫天燃烧的晚霞。
“念念拍得真好，”霞的声音带着哽咽，“比你爸爸当年拍的还动人。”陈阳递过保温杯，里面是林医生开的润肺茶：“谢阿姨，医生说您这月血压稳多了。”阿杰接过杯子，触到杯壁上贴着的便签——是霞写的“第三十杯”，他们把吃药的日子都记作“蓝雪花杯数”。
午后，老陈推着陈岚过来，轮椅上放着个锦盒。“把你们的旅行日记装裱好了，”老陈打开盒子，泛黄的纸页被透明薄膜保护着，扉页上霞的字迹“前半生风雨兼程”旁，阿杰补画的三轮摩托旁多了行小字：“后半生，轮印即年轮。”
“阿杰，”陈岚从盒底拿出个布包，“这是你父亲当年的蛇形符号手稿，我找人译出来了——‘归途不在脚下，在彼此眼中’。”阿杰接过泛黄的纸页，手指颤抖着划过父亲苍劲的笔迹，突然想起在塔里木胡杨林，霞说胡杨的根扎进彼此的岁月，原来父亲早就知道这个答案。
傍晚，阿杰发动三轮摩托，霞把最后一束蓝雪花干花系在后视镜上。“去哪儿？”她扶着车斗边缘，看见阿杰往皮箱里塞了条旧毯子——那是他们在黄山露营时盖的，上面还留着篝火的焦痕。“去高岗看晚霞，”阿杰的声音带着笑意，“念念说今天的云像棉花糖，适合拍最后一个镜头。”
摩托驶出城郊时，秋风卷起落叶，在车轮下发出沙沙的声响。霞望着路边的稻田，金黄的稻浪像极了新疆的胡杨林。“阿杰，”她突然说，“你记不记得在赛里木湖，我说怕坐飞机？”他从后视镜里看她：“记得，你说摩托的突突声比引擎声更像心跳。”
高岗上的风比城里大，霞的围巾在风中猎猎作响。念念举着手机录像，陈阳调整着三脚架，老陈和陈岚坐在轮椅上，看着远处的长江如金链般蜿蜒。阿杰扶着霞在坡顶坐下，拿出旧毯子铺在草地上，毯子上的焦痕在夕阳下像朵燃烧的花。
“看！”霞指着天空，晚霞正聚成朵巨大的蓝雪花，边缘泛着金边，像极了他们在布达拉宫前见过的万丈金光。阿杰握住她的手，触到她无名指上的银戒指——那枚用老炮弹壳熔的戒指，内侧的刻痕己被岁月磨平，却依然硌着他的掌心。
“老炮，爸，”阿杰望着晚霞轻声说，“我们又来看晚霞了，念念拍的电影里，你们都在。”霞从帆布包里拿出旅行日记，最新一页贴着黎锦的星星碎片，旁边是念念画的全家福：三轮摩托上坐着西个人，车斗里堆满了蓝雪花。
“外公外婆，”念念跑过来，把手机递给他们，“你们看镜头说句话吧。”阿杰揽过霞的肩，对着镜头笑：“有人问我们为什么走了这么多路，我说，是为了知道归途不在远方，而在你回头时，那人还在灯火阑珊处。”
霞的眼泪落在日记上，晕开了墨迹。“阿杰，”她指着远处的货轮，“你看那船，像不像我们在海南看见的天鹅？”他望去，只见轮船的灯光在暮色中移动，像只驮着星光的巨鸟。“像，”他低头吻她的发顶，“还像我们在洛阳放下的纸条，终于漂到了有晚霞的岸边。”
夜深了，众人收拾东西准备回家。阿杰把霞扶上摩托，看见她偷偷把日记本塞进皮箱最底层——那里还躺着洛阳的纸条、老炮的指南针残骸、父亲的手稿。“在藏什么宝贝？”他故意逗她，霞却红了眼眶：“藏我们的年轮啊，每一圈都有你。”
摩托驶下高岗时，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与路面的车辙重叠在一起。阿杰听见陈阳在身后哼起《草原之夜》，念念跟着唱跑了调，老陈用拐杖敲着轮椅打拍子，陈岚的笑声混在风里。
“阿杰，”霞突然指着天上，“你看那两颗星星，是不是比去年更亮了？”他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北斗七星旁，两颗挨得很近的星子在夜空中闪烁。“是，”他握紧她的手，“老炮和爸在给我们点灯呢。”
回到院子时，蓝雪花盆栽又开了新的花苞。阿杰把摩托推进棚子，发现皮箱上多了道新刻痕——是陈阳用钥匙划的电影胶卷图案，旁边写着“第西十章：晚霞为墨，岁月成书”。霞摸着刻痕笑：“这孩子，把我们的故事刻进皮箱了。”
深夜，阿杰坐在堂屋的藤椅上，借着月光翻看旅行日记。最后一页贴着今天的合照，照片里的他们在晚霞中笑得灿烂，念念的手指着天空，陈阳举着摄像机，老陈和陈岚依偎在一起。他用钢笔在空白处写下：
“第西十章：当我们老得走不动了，就坐在院子里数皮箱的刻痕。第一圈是周庄的雏菊，第二圈是黄山的雪，第三十圈是海南的椰子树……而第西十圈，是晚霞织成的年轮，每一道都在说：遇见你之后，所有的黄昏都成了余生的序章。”
霞端着热牛奶出来，看见他写的字，眼泪滴在牛奶里，漾开小小的涟漪。“阿杰，”她把杯子递给他，“你说人老了真的会变成星星吗？”他放下笔，握住她的手，指尖划过她掌心里的茧：“会的，但我们要做离彼此最近的两颗，这样就能一首看着对方，从一个黄昏，到下一个黄昏。”
院子里的蓝雪花在夜风中轻轻摇曳，风铃发出清越的响声。阿杰知道，他们的故事不会停在第西十章，就像皮箱的刻痕会继续增加，三轮摩托的车轮会继续转动，而每一次出发与归来，都是为了证明——最好的余生，从来不是抵达某个终点，而是与你共度的每一个，有晚霞和星光的寻常日子。
而那本写满故事的旅行日记，最终被陈阳捐赠给了泰州博物馆。展柜里，泛黄的纸页在灯光下舒展，扉页上霞的字迹与阿杰的插图相映成趣，旁边的说明牌上写着：“这是一个关于流浪与归宿的故事，他们用三轮摩托的轮印，在时光里刻下了‘爱即归途’的答案。”
某天清晨，博物馆的管理员发现展柜玻璃上凝着水珠，仿佛有人在深夜哭过。而在千里之外的泰州小院，阿杰正给三轮摩托上机油，霞在花圃里收蓝雪花，念念背着书包跑出巷子，阳光透过葡萄架，在皮箱的刻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是新的一天，也是他们余生里，又一个盛满晚霞的黄昏。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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