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正月十五,公社门口的公示栏前围满了人。李素兰裹着蓝布棉袄,怀里抱着五个月大的孕肚,指尖捏着张皱巴巴的《计划生育先进家庭举报信》——信纸边缘还留着昨夜煤油灯烤焦的痕迹,那是她蹲在缝纫机前写了三个时辰的“证据”:婆婆王桂兰克扣向阳保健费的账本、陈建国给王芳买糖的发票、还有大宝的过继证明复印件。
“素兰,你真要把这信交上去?”同村的张大姐拽了拽她的袖子,眼神瞟向公示栏上贴着的“王桂兰先进事迹”,“你婆婆可是咱公社挂了号的‘计生模范’,得罪了她……”
“模范?”李素兰笑了,指了指公示栏上的照片——王桂兰抱着大宝,胸前别着“计划生育标兵”的红绶带,而照片角落,五岁的向阳正蹲在地上捡煤核,“张大姐,您知道吗?我家向阳的‘独生子女保健费’,全被她拿去给大宝买麦乳精了。这算哪门子‘先进’?”
人群发出窃窃私语。有个抱孩子的妇女突然开口:“可不是嘛!去年我家闺女的保健费也少了两毛,王大妈说‘女娃子不用补’——感情这‘先进’是拿咱们闺女的口粮换的?”
“就是!我还听说她偷偷给大宝上了‘独生子女’户口,吃双份补助呢!”不知谁喊了句,人群顿时炸开了锅。李素兰趁机掏出账本,翻到1983年那页,泛黄的纸页间掉出张褪色的收据——那是婆婆用向阳的保健费在供销社买麦乳精的凭证,收款人签名栏歪歪扭扭写着“王桂兰”。
“大伙看好了,”她举着收据踮起脚,孕肚压得腰发酸,却笑得格外清亮,“这是1983年10月,我婆婆用向阳的保健费买麦乳精的单子。大宝是过继的侄子,根本不算‘独生子女’,可她愣是把咱公社发的补助,全喂了别人家的娃!”
公示栏的玻璃映出王桂兰慌慌张张的脸。老太太拄着拐杖挤进来,笤帚疙瘩敲在李素兰脚边:“你个丧门星!敢在公社门口胡说八道——大宝是你公公过继的,跟亲孙子一样,吃点补助怎么了?”
“怎么了?”李素兰掏出《河北省计划生育条例》,翻到“伪造独生子女身份骗取补助”那页,“条例第27条写着,‘虚报、瞒报人口出生情况的,收回荣誉称号并追回补助’。您要是觉得自己占理,咱去计生办找王干事评评理?”
王桂兰的拐杖“当啷”落地。1985年的公社,“计划生育先进”不仅是面锦旗,还意味着每年20斤化肥票、10斤粮票的额外补助——这些可都是老太太攒了三年,打算给大宝换自行车的“家底”。她扑过来抢账本,指甲掐进李素兰的手腕:“你个嫁进来的媳妇,非要断了陈家的活路才开心?”
“断活路的是您。”李素兰反手扯开领口,露出锁骨处的烫伤疤,“1983年我给向阳煮鸡蛋,您把我按在煤炉上烫,说‘女娃子吃什么鸡蛋’。现在又拿她的补助养别人家的娃——妈,您摸着良心说,向阳是不是您亲孙女?”
人群突然安静了。有个头发花白的大爷叹了口气:“桂兰啊,素兰说得对,亲孙女再怎么着,也比过继的亲吧?你这样偏心,传出去不怕人家戳脊梁骨?”
王桂兰的脸涨成猪肝色,突然转身指向李素兰的肚子:“她怀的可是双胞胎女娃!俩赔钱货生下来,陈家的宅基地都得被分走——我养大宝,是给陈家留条根!”
“留根?”李素兰笑了,指了指公示栏上的“男女平等”标语,“现在讲究‘生男生女都一样’,我这俩闺女,将来说不定比大宝还有出息。倒是您——”她晃了晃手里的举报信,“要是再敢克扣向阳的补助,我不仅要回所有钱,还要让公社把您的‘先进奖状’摘了,贴在大队部让大伙瞧瞧,什么叫‘重男轻女的假模范’!”
王桂兰踉跄着后退,撞在公示栏上。玻璃映出她发颤的嘴唇,还有李素兰怀里揣着的举报信——信纸右上角,“公社计生办”的红戳子盖得方方正正,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老太太眼底发疼。
“你、你敢!”她举起笤帚疙瘩,却在看见计生办王干事走来时,猛地换成了哭腔,“王干事您可来了!这媳妇要逼死我啊——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大宝,她非要说是‘别人家的娃’……”
“是不是别人家的娃,看户籍就知道。”王干事推了推眼镜,接过李素兰递来的过继证明,“根据《收养法》,过继子女需经公社备案,可大宝的户籍还在他亲爹名下——王桂兰同志,您这‘独生子女先进’,怕是有点问题啊。”
人群发出哗然。王桂兰的嘴张了又合,最终瘫坐在公示栏下,笤帚疙瘩滚进了路边的排水沟。李素兰望着老太太发抖的样子,突然想起前世向阳说过:“妈,我小时候总以为,奶奶的笤帚疙瘩只打女娃。”
她蹲下身,捡起滚到脚边的“计划生育先进奖状”——红纸上的金字还没褪色,照片里的王桂兰笑得褶子堆成山,怀里的大宝举着麦乳精罐子,而角落里的向阳,连件像样的棉袄都没有。
“嘶啦——”
奖状在煤炉腾起的热气中被撕成两半。李素兰望着飘落的纸屑,听见公社广播里响起《计划生育好》的旋律,突然觉得这辈子的正月十五格外晴朗——那些被重男轻女碾碎的日子,终将在撕碎奖状的这一刻,开始重新拼凑。
“素兰,”王干事递来一张《补助追回申请表》,“向阳的保健费一共21.6元,加上三年利息,合计25.8元,下周来公社领。另外……”他指了指公示栏,“明天我们会重新审核‘先进家庭’名单,感谢你对计生工作的监督。”
李素兰接过表格,指尖触到纸上的红戳子——这是前世从未有过的“公平”。向阳扯了扯她的衣角,小手里攥着从地上捡的奖状碎片:“妈,这个能折千纸鹤吗?”
“能。”她摸了摸女儿的头,把碎片塞进棉袄口袋——总有一天,这些曾代表不公的碎片,会被折成飞向太阳的千纸鹤,带着她和女儿们,飞出陈家的破院子,飞向更亮堂的日子。
陈建国的自行车铃声从远处传来。男人看见公示栏前的人群,慌忙下车挤进来,看见地上的碎奖状,脸“唰”地白了:“素兰,你、你怎么把妈逼成这样?大宝可是咱陈家的……”
“陈家的什么?”李素兰转身盯着他,棉袄口袋里的举报信发出沙沙的响,“陈家的‘根’?可这‘根’吃着我女儿的口粮,花着我女儿的补助,连户籍都没落在陈家——建国,你摸着良心说,咱们对向阳公平吗?”
男人张了张嘴,却在看见王干事手里的户籍证明时,低下了头。煤炉的烟裹着正月的鞭炮味飘过来,李素兰望着远处的公社大楼,突然想起2025年养老院的最后一晚——那时她才明白,女人的公平,从来不是等来的,是像这样,攥着政策条文,踩着碎奖状,一步步挣来的。
“走,向阳,咱们去供销社。”她牵着女儿的手,棉袄口袋里的25.8元补助申请表硌得发疼,却比前世任何时候都暖,“妈给你买包麦乳精,咱自己喝,不留给别人。”
五岁的向阳眼睛亮了,小手指着供销社的玻璃柜:“妈,我要橘子味的!”
“好,橘子味的。”李素兰笑了,指尖划过女儿掌心的茧子——这双手曾捡过煤核、洗过尿芥子,却在今天,第一次攥紧了属于自己的“公平”。
公社的广播还在响,风卷着撕碎的奖状碎片,飘向远处的麦田。李素兰望着碎片消失的方向,突然觉得,这撕碎的何止是张奖状?是前世那个忍气吞声的自己,是陈家压在她和女儿身上的“香火”大山,更是所有看不起女人的人,心里那堵顽固的墙。
这辈子,她要让这堵墙,像这张奖状一样,碎成渣,飘成云,最终变成托着她女儿们飞翔的风——
让她们知道,女人的路,从来不是别人划好的“传宗接代”,而是自己踩出来的、洒满阳光的康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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