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销社的玻璃柜台映出向阳踮脚的身影。小姑娘鼻尖贴着玻璃，盯着货架上的麦乳精罐子——铁皮罐印着穿背带裤的小女孩，手里举着调羹，罐身标着“橘子味 1.2元/罐”。李素兰攥着25.8元的补助款，指尖触到衣兜里的碎奖状，突然想起前世向阳蹲在灶台边舔麦乳精罐子的模样——那时婆婆说“女娃子喝这个浪费”，而大宝的搪瓷缸里，永远飘着麦乳精的甜香。
“妈，这个好看。”向阳指着橘子味罐子，小手指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雾痕，“大宝哥喝的是原味的，我想要橘子味。”
“好，咱就买橘子味。”李素兰摸了摸女儿的头，抬头招呼售货员，“张姐，给我拿罐橘子味麦乳精，再称半斤红糖。”
售货员张姐擦着玻璃笑：“素兰啊，今儿公社门口可热闹了，你婆婆的‘先进奖状’被撕了？”
周围买东西的妇女纷纷回头。有个抱着孩子的媳妇嗤笑：“可不是嘛！王桂兰天天说‘女娃子没用’，合着是拿咱闺女的补助养别人的娃——素兰你可真厉害，敢跟公社的‘大红人’叫板。”
“不是我厉害，是政策厉害。”李素兰接过麦乳精，铁皮罐在冬日的阳光里泛着暖光，“张姐，您这儿有碎花布吗？我想给向阳做件新棉袄。”
张姐转身翻找货架：“有，刚到的‘上海花布’，蓝底白菊的，适合小姑娘——不过要布票，你有吗？”
“有。”李素兰掏出藏在棉袄里的布票——那是她用陪嫁的银镯子跟隔壁刘婶换的，前世她总把布票攒着给大宝做衣裳，今生却要看着女儿穿上这辈子第一件花棉袄。
向阳摸着花布笑出小梨涡，突然指着门口喊：“妈，奶奶来了！”
王桂兰的笤帚疙瘩敲在供销社的木门上，棉袄袖口还沾着煤渣：“李素兰你个败家婆娘！敢拿公社的补助乱花——那钱是给大宝买自行车的！”
周围的笑声突然停了。李素兰转身时，看见婆婆身后跟着陈建国，男人的工装裤膝盖处补着新补丁——那是她昨夜熬夜缝的，此刻却被对方躲躲闪闪的眼神刺得发疼。
“妈，这钱是向阳的保健费，本该属于她。”她把麦乳精塞进向阳怀里，铁皮罐撞在孩子的搪瓷缸上，发出清脆的响，“您要是再敢惦记，下次我就把账拿到大队部去念，让全村人看看，您怎么拿亲孙女的钱养别人家的娃。”
王桂兰的笤帚疙瘩举在半空，却在看见张姐手里的布票时，突然扑过来抢：“你还敢买花布？向阳一个女娃子穿这么好干啥？把布票给我，给大宝做条裤子！”
“布票是我的。”李素兰反手护住口袋，指尖触到布票边缘的毛边——那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向阳五岁了，连件花棉袄都没有，您却想着给大宝做裤子？妈，您摸摸良心，到底谁才是您亲孙女？”
“她就是个女娃！”王桂兰的唾沫星子溅在玻璃柜上，“嫁出去的女娃泼出去的水，我养她有什么用？大宝是咱陈家的根，将来要给你公公上坟的——”
“上坟？”李素兰笑了，指了指供销社墙上的“移风易俗”标语，“现在都提倡‘男女平等’，向阳将来要是出息了，给我上坟比大宝强百倍——再说了，”她晃了晃手里的布票，“这布票是我用银镯子换的，跟陈家没关系，您管不着。”
陈建国突然开口，声音闷得像塞了团棉花：“素兰，别跟妈吵了，大宝毕竟是咱家养大的……”
“养他？”李素兰转身盯着丈夫，看见他工装口袋里露出半截粉色糖纸——那是上海奶糖的包装，“您每月偷偷给大宝十块钱，比向阳的保健费还多。陈建国，我是你老婆，向阳是你亲闺女，可你们爷俩，什么时候把我们娘俩当过自家人？”
男人的脸“唰”地红了，转身推开供销社的木门，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声。王桂兰瞪了李素兰一眼，拄着拐杖追出去，笤帚疙瘩敲在雪地上，惊飞了电线杆上的麻雀。
张姐叹了口气，把花布叠好塞进李素兰手里：“素兰，你别怪我多嘴，男人家总改不了‘重男轻女’的毛病，你得多为自己打算——对了，公社的‘妇女缝纫班’明天开班，你报名了没？”
“报了。”李素兰摸着花布上的白菊，想起昨夜画的裁剪图——她打算用第一块花布给向阳做件带兜帽的棉袄，剩下的边角料，还能给肚子里的双胞胎做小被子，“张姐，您这儿要是有滞销的布头，便宜点卖给我呗，我想摆个裁缝摊。”
张姐眼睛亮了：“行啊！反正供销社正愁布头积压呢，你要是能做成衣裳卖，也算帮我个忙——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布头按批发价算，可不许赊账。”
“不赊账。”李素兰掏出补助款里的五块钱，“这是定金，明天我就来拉货。”
向阳抱着麦乳精罐子拽了拽她的衣角，小脸上沾着玻璃柜的雾气：“妈，咱们什么时候回家呀？我想给妹妹们看新衣裳。”
“马上回。”李素兰蹲下身，替女儿擦掉鼻尖的水珠，“向阳知道吗？等妈妈学会了缝纫，就能给你和妹妹们做各种各样的花衣裳，让你们成为全公社最漂亮的女娃。”
小姑娘重重地点头，铁皮罐在怀里晃出“沙沙”的响——那是麦乳精颗粒碰撞的声音，像极了前世她躲在灶台后偷偷数糖纸的声音。此刻阳光透过供销社的玻璃窗，照在向阳扬起的小脸上，把她的睫毛染成了金色，像撒了把碎星星。
走出供销社时，雪又下了起来。李素兰把向阳裹进自己的棉袄，指尖触到肚子里轻轻的胎动——那是两个小生命在踢腿，像在为这场迟到的“公平”欢呼。她望着远处陈家的土坯房，看见王桂兰正站在门口骂骂咧咧，而陈建国蹲在墙根抽旱烟，烟圈混着雪花，很快散了个干净。
“妈，麦乳精甜吗？”向阳突然举起罐子，“我想先给妹妹们尝一口。”
“傻丫头，妹妹们还在妈妈肚子里呢。”李素兰笑了，掏出搪瓷缸子，挖了半勺麦乳精——橘色的粉末落在缸底，热水冲开的瞬间，甜香漫了出来，“等她们出来，咱们每天泡给她们喝，好不好？”
“好！”向阳趴在缸沿上闻香味，小辫子垂在缸边，像两根乌黑的丝带，“妈，以后我也要学缝纫，给妹妹们做花衣裳。”
雪粒子打在棉袄上，发出细碎的响。李素兰望着女儿发亮的眼睛，突然觉得这场雪不是寒冬的尾声，而是春天的前奏——那些被重男轻女冻僵的日子，终将在麦乳精的甜香里，在花布的纹路里，在缝纫机的“咔嗒”声里，慢慢化冻，发芽，长出新的、带着阳光味道的生活。
路过公社公示栏时，她特意停了停。被撕碎的奖状碎片己被扫干净，只剩下“男女平等”西个红字，在风雪中格外醒目。李素兰摸了摸肚子，又看了看怀里的向阳——她的两个世界，一个在过去的苦难里，一个在未来的希望里，而此刻的她，正用攥紧的布票和麦乳精罐子，在中间踏出一条路，一条只属于她和女儿们的、洒满阳光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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