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市学堂的机杼声与刀光影
光绪二十五年的春天,上海南市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混合气味——黄浦江上的水汽、十六铺码头的鱼腥味、法租界飘来的咖啡香,以及老城厢里挥之不去的煤烟与油墨味。就在这五味杂陈的气息中,江南实业学堂的木牌被挂上了一栋昔日徽商会馆的门楣,漆色未干,便己引来无数或好奇、或怀疑、或敌视的目光。
沈念祖站在讲堂的雕花窗前,望着窗外青灰色的瓦顶。他三十出头,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藏着两簇永不熄灭的火苗。身上的竹布长衫洗得发白,前襟处那片淡淡的水渍,是去年漕运时,在洪泽湖上被浪头打湿的痕迹,他一首没舍得换件新的——钱,都用在购置讲堂后的那台二手车床和几箱残破的《格致汇编》上了。
“先生,学生都到齐了。”门口传来怯生生的声音,是杂役老周的儿子阿福。
沈念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讲台。台下的景象,每次都让他心头一热,又一紧。二十多个学生,年龄从十五六到三十多岁不等,身份更是五花八门:穿半截长衫、指甲缝里还留着墨痕的落魄秀才王孝廉,正用一块碎布仔细擦拭着桌上的三角板;手背上布满老茧、眼神憨厚的作坊学徒李石柱,怀里抱着一个用破布裹着的铁疙瘩,那是他自己捣鼓的简陋活塞;角落里,两个梳着双丫髻、眼神灵动的姑娘格外显眼,她们是偷偷混进来的缫丝厂女工春杏和阿巧,此刻正用绣针在鞋底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诸位。”沈念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穿透力,“昨日讲到蒸汽机的活塞运动,今日本课,讲涡轮。”
他转身,拿起粉笔。黑板是用洋铁皮刷漆制成的,在窗外天光下泛着冷光。粉笔划过,留下一道清晰的白线,渐渐勾勒出一个复杂的曲面结构——导流槽、叶片、主轴,每一根线条都精准而流畅,仿佛他不是在用粉笔,而是在用多年的心血和汗水绘制。
“涡轮,”他放下粉笔,指尖轻叩黑板,“非西洋独有。宋《武经总要》中‘水转大纺车’,其理相通;元郭守敬之水转浑天仪,其势相近。今之涡轮,不过是借西洋之形,融华夏之理,为我所用。”
他拿起桌上那个巴掌大小的轮机样机,那是阿海跑遍十六铺旧货摊,花了三个月工钱淘来的。黄铜齿轮在光线下转动,发出“咔嗒咔嗒”的轻响,细密的光纹在学生们专注的脸上跳跃。
“看这导流槽,”沈念祖将样机举起,“其弧度,需如运河过弯。去年我随漕船经扬州,见瓜洲渡水流,急而不湍,弯而不散,此乃自然之妙,亦为机械之师。此机若放大百倍,装于船,则千吨巨轮可破万里浪;装于田,则万亩荒滩可变膏腴地。”
“先生!”突然,角落里的李石柱“嚯”地站起来,他那把络腮胡随着激动的情绪微微颤抖,“《申报》上赵锦章又发文了!说您这涡轮是‘以夷变夏的邪术’,还说……还说学堂里藏着‘康梁余孽’!”
“嗡”的一声,讲堂像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王孝廉推了推滑落的眼镜,脸色发白;春杏手里的绣针“噗”地扎进了手指,却忘了疼;几个胆小的学徒下意识地往桌子底下缩了缩。
赵锦章——这个名字像一根毒刺,扎在每个支持新学的人心上。他是本地有名的绅商,靠着包揽江南制造局的零星生意发家,表面上支持洋务,暗地里却与外国洋行勾连,尤其与日本三菱会社的买办过从甚密。
沈念祖握着样机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他想起半月前在十六铺码头看到的一幕:赵锦章陪着一个留着仁丹胡的日本男人,正在查验一批从江南制造局运出的铸铁件。那些铸件的外径、厚度,乃至螺栓孔的位置,都与他绘制的涡轮外壳图纸惊人地相似——而那图纸,不久前才在学堂的工坊里不慎“遗失”了一页。
“邪术?”沈念祖的声音陡然变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愤怒,也是屈辱,“当年李中堂办江南制造局,容闳先生遣幼童留美,难道也是邪术?赵锦章……”他顿了顿,强行压下喉间的腥甜,“他盗我图纸,通敌牟利,反倒污蔑他人为乱党!诸位且看——”
他猛地将样机重重放在讲台上,齿轮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这涡轮的每一个齿,都刻着‘自强’二字!这蒸汽的每一缕,都连着我华夏的土地!若学夷之长技以自强是邪术,那甘为洋奴、盗卖国技者,又该当何罪?”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巨响,讲堂的木门被撞开。门轴发出痛苦的呻吟,木屑飞溅。两个穿黑绸马褂、腰佩短刀的密探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一队荷枪实弹的巡捕,为首之人,正是赵锦章家的管家,一个三角眼、塌鼻梁的中年男人,人称“塌鼻刘”。
塌鼻刘晃了晃手里的公文,三角眼在学生们脸上滴溜溜乱转,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奉上海道台密令!搜查‘逆党’沈念祖私藏的‘妖器邪书’!所有人,靠墙站好,不准动!”
“不准动先生的东西!”李石柱怒吼一声,抄起身边一条长凳,挡在沈念祖身前。王孝廉也鼓起勇气,举起了三角板:“你们无凭无据,擅闯学堂,成何体统!”春杏和阿巧互看一眼,悄悄将藏在袖中的绣剪握在了手里。
密探们拔出腰刀,刀光在讲堂里闪烁,气氛瞬间凝固。沈念祖正要上前理论,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窗外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父亲沈承业!他站在学堂后的小巷口,穿着一身普通的渔民短打,脸上带着焦急,正飞快地朝自己比划着手势:左手三指横放,右手握拳点向右侧——“三号码头”。
父亲怎么会来?他不是应该在舟山吗?沈念祖心中一紧,立刻明白了父亲的用意——危险,快走,去三号码头汇合!
“住手!”沈念祖突然喊道,声音冷静得惊人,“我沈某行得正坐得端,没什么好藏的。不过,我的设计图都在后面工坊里,你们要查,随我去!”
他故意放慢脚步,假装整理讲台上的图纸。趁密探们注意力被吸引,他迅速撕下笔记本最后一页,用铅笔飞快地写下“涡轮核心参数:压力值3.7,转速1800”,然后一把塞进冲到身边的李石柱手中,低声道:“石柱,去找陈先生,三号码头,快!”
李石柱一怔,随即紧紧握住纸条,混在人群中,假装帮忙“指认”,慢慢向门口退去。塌鼻刘只顾着指挥巡捕翻箱倒柜,没注意这个络腮胡学徒的动作。
沈念祖看着李石柱消失在门外,心中稍定,却也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黄浦江的水面上,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舟山群岛,东福山岛北侧的一处海蚀洞里,空气潮湿而咸涩。洞顶滴落的水珠砸在岩石上,发出“滴答”的声响,与远处海浪拍打洞口的“哗哗”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古老而神秘的节奏。
沈承业蹲在洞壁前,面前的石台上放着一盏电石灯,幽幽的蓝光映着他饱经风霜的脸。他年近五十,头发己有些斑白,但眼神锐利如鹰。石台上摊着几张残破的羊皮纸,边缘被海水侵蚀得毛糙,上面用褪色的墨水画着模糊的海图,还有一些奇怪的符号和星象图。
这是利玛窦当年留下的海图残卷,沈家三代人秘密守护的东西。沈承业的手指轻轻拂过纸上一个用朱砂勾勒的涡轮形图案,那朱砂似乎渗入了羊皮纤维,在电石灯下泛着诡异的红光。旁边的洞壁上,用新采的朱砂,有人(正是沈承业自己)照着残卷上的图案,临摹了一个更大的涡轮图谱,线条粗犷,却透着一股力量感。图谱旁边,用图钉按着一张照片——照片上,赵锦章穿着长袍马褂,满脸谄媚地笑着,站在一个西装革履的日本工程师身边,背景是江南制造局的烟囱。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明治三十二年(1899年)春,沪上兵工厂(筹)奠基,与三菱技师德川信雄合影。”
“爹!爹!”洞口传来急促的呼喊和水花飞溅的声音,一个浑身湿透的年轻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正是阿海。他约莫二十岁,皮肤被海风吹得黝黑,眼睛亮得像海里的星子,头发上还滴着海水,裤腿卷到膝盖,脚上是一双沾满海沙的草鞋。
“阿海?你怎么回来了?”沈承业连忙转过身,看到阿海狼狈的样子,心中一沉,“念祖那边出事了?”
“出事了!爹!”阿海喘着粗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也分不清是海水还是汗水,“赵锦章的人去学堂了!带着密探和巡捕,说先生是逆党,要搜捕‘妖器’!还抓了两个学徒当人质,先生让李石柱送消息,好像……好像被围住了!”
沈承业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猛地站起来,电石灯的光芒在他眼中跳动,映出一丝怒火和焦虑。他走到洞穴深处,那里有一块刻着星图的石板,与利玛窦残卷上的星象隐隐对应。他按动石板上几个特定的星点,只听“咔哒”一声轻响,石板向一侧滑开,露出一个嵌在岩壁里的青铜匣子。
匣子约有一尺见方,表面刻着繁复的云雷纹,历经岁月,却依然光亮如新。沈承业小心翼翼地打开匣子,里面并非图纸,而是一卷用透明鱼胶密封的丝绸,约有两指宽,三尺长。丝绸上用一种奇特的墨水写着文字,在电石灯下呈现出淡淡的紫色——那是拉丁文。
“阿海,”沈承业将丝绸卷塞进阿海怀里,丝绸触手冰凉,“你还记得十五年前,我带你走的那条海底密道吗?”
阿海用力点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回忆的光芒:“记得!爹,那年台风,我们躲在沉船里,您带我从海藻丛里钻过去,底下好像……好像有铁做的轨道?”
“那是英国人当年想修的海底铁路,没修成,铁轨就沉在那里了。”沈承业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密道入口在灯塔下面的第三块礁石后面,退潮时才露出来。你从那里走,安全。”
他指着丝绸卷:“把这个送到上海,交给法租界柳氏传习所的红姑。她是你柳阿姨的女儿,认得这东西。告诉她,用‘织锦密码’翻译。记住,千万别走三号码头,赵锦章肯定在那里设了关卡,他不仅要夺技术,更要……”
他话未说完,洞外突然传来“砰!砰!”两声枪响,在空旷的海蚀洞里激起刺耳的回声。
“什么人?”阿海大惊,抄起旁边一根撬棍。
沈承业脸色一变,立刻吹灭电石灯。洞穴瞬间陷入黑暗,只有洞口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他猫着腰,摸到一块突出的岩石后,从石缝中向外望去。
只见海面上,三艘挂着太阳旗的日本巡逻艇正缓缓靠近,艇上的机枪闪着寒光。而站在最前面那艘艇的甲板上,用望远镜观察着海蚀洞方向的,正是赵锦章!他身边站着一个佩戴军刀的日本军官,正是照片上的德川信雄。
“沈桑,”德川信雄的中文带着生硬的腔调,却清晰地传入洞内,“大日本帝国的技术专家判断,利玛窦的星图涡轮阵,一定藏在这附近。只要拿到原图,帝国的涡轮机技术,将超越英国,称霸亚洲!”
赵锦章点头哈腰,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少佐放心!这沈承业老狐狸,跑不了!舟山群岛,迟早是我们大日本……哦不,是我们的囊中之物!等拿到星图,造出超越西洋的涡轮机,到时候,整个长江的航运,整个中国的实业,还不都在我们掌握之中?”
沈承业握紧了藏在石缝里的信号枪,那是一把特制的土枪,枪膛里装的不是子弹,而是一枚涡轮形的信标,发射后会在特定频率发出声响,用于联络。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和一种深深的屈辱——赵锦章这个汉奸,竟然带着外敌,来觊觎祖先留下的智慧,来图谋华夏的土地!
他知道,赵锦章的目标不仅仅是涡轮技术。利玛窦的星图涡轮阵,传说不仅包含着先进的机械原理,更指向一个更大的秘密——当年明朝万历年间,为抵御倭寇,朝廷曾在舟山附近海域秘密建造过一艘装备了“水力机关”的战船“镇海号”,后因故沉没。沈家的先祖,正是当年参与建造的工匠之一,而利玛窦的残卷,很可能就藏着镇海号沉船的精确坐标,以及船上那套神秘“水力机关”的图纸。若让日本人得到这些……后果不堪设想!
“爹,怎么办?”黑暗中,阿海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
沈承业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低声道:“阿海,你快走!从密道走,一定要把丝绸卷交给红姑!我来引开他们!”
“不行!爹,我不能留你一个人!”
“少废话!”沈承业的声音严厉起来,“这是命令!沈家的香火,不能断在这儿!记住,涡轮之秘,不在器物,在人心!快去!”
他猛地推了阿海一把,阿海踉跄着后退几步,看着父亲坚毅的背影,咬了咬牙,转身摸向洞穴深处的密道入口。
沈承业看着阿海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然后举起信号枪,对准洞口的方向。他知道,这一枪,不仅是给上海的儿子报信,更是吹响了守护祖先智慧、抵御外侮的号角。
浊浪拍打着洞口,海风呜咽,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交锋,奏响最终抵达上海与红姑汇
(http://www.220book.com/book/RGBW/)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