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铁火与道台阴影
第一节 虎钳下的涡轮叶片
沈念祖被押出讲堂时,午后的阳光正斜斜切过学堂天井。他故意放慢脚步,余光瞥见李石柱混在围观的学徒中,袖口露出半张染着机油的纸片——那是他今早绘制的涡轮叶片修正图。塌鼻刘的手按在他肩胛骨上,力道带着刻意的羞辱,腰刀鞘蹭过他小腿,发出冰冷的金属摩擦声。
“沈先生!”王孝廉冲出院落,眼镜滑到鼻尖,“我们去道台衙门请愿!”几个学徒跟着呐喊,却被巡捕用枪托砸得连连后退。春杏和阿巧混在人群里,春杏猛地扯开衣襟,露出里面刚织好的“水波纹”土布——布纹间用银线绣着细小的“救”字。沈念祖微微摇头,用眼神制止了他们。
工坊的木门在身后“吱呀”关闭时,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这座青砖瓦房是他耗尽心血的地方:东墙挂着《海国图志》与《天工开物》的合订本,书页间夹着容闳的亲笔信;西角堆着铸铁废料,其中一块刻着“江南制造局光绪二十西年制”;正中的虎钳上,还夹着半片未打磨完的涡轮叶片,刃口反射着天光,像一弯冷月。
“搜仔细点!道台大人说了,妖器邪书一件不留!”塌鼻刘踢翻一个工具箱,铁钉滚了满地。两个密探扑向图纸架,沈念祖瞳孔骤缩——最底层藏着用《诗经》页码加密的核心参数。他突然踉跄着撞向虎钳,手臂扫过桌面,墨水瓶“啪”地摔碎在密探脚边,蓝黑色墨水溅上对方裤腿。
“找死!”密探拔刀相向,刀锋距他咽喉不过三寸。沈念祖却盯着地上的墨迹,缓缓开口:“《考工记》云:‘审曲面势,以饬五材。’尔等毁我工具,可知这虎钳淬火时,需用松江棉布蘸井水三浸三曝?”
密探愣住了。塌鼻刘皱眉上前,三角眼扫过虎钳上的叶片:“少废话!赵老爷说了,你这涡轮是用洋鬼子的邪术骗钱!”他抓起桌上的轮机样机,齿轮在他粗粝的手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放下它!”沈念祖的声音陡然拔高,“那是用宁波精铜铸的,轴芯灌了无锡熟铁,你这般粗鲁,不怕轴瓦抱死?”他踏前一步,袖口滑落,露出腕上一道旧疤——那是去年在江南制造局调试蒸汽机时被烫伤的。
塌鼻刘被他眼中的怒火震慑,下意识松开手。样机掉在桌上,齿轮仍在惯性中转动,发出“咔嗒”轻响。沈念祖趁机扫视工坊:李石柱今早偷偷藏起来的游标卡尺还在窗台花盆后,王孝廉藏着《格致汇编》的樟木箱被学徒们用棉絮盖住,而他最担心的那份涡轮压力计算稿,正压在虎钳下的垫块里。
“报告刘管家!”一个巡捕从阁楼下来,手里举着一卷油纸,“房梁上搜出这个!”
沈念祖心沉下去。那是他昨晚绘制的涡轮与漕船动力结合的草图,本想藏在椽子缝隙里。塌鼻刘抢过图纸展开,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哈哈!看看这是什么?‘江海自强轮’?沈念祖,你还想造轮船?难怪赵老爷说你通匪!”
图纸上,涡轮主轴与船桨的联动结构清晰可见,旁边用小字注着:“仿明郑和宝船舵机原理,合西洋涡轮之巧。”沈念祖盯着图纸上父亲修改的笔迹——那是沈承业半月前用朱砂添上的“水密舱分隔法”。
“这是富国利民的设计,何罪之有?”他上前一步,试图夺回图纸,却被塌鼻刘狠狠推开。
“罪?”塌鼻刘将图纸卷成筒状,敲着沈念祖的额头,“私造凶器图纸,勾结乱党——道台大人的签押房里,可有你的‘逆书’呢!”他使了个眼色,巡捕们立刻用麻绳捆住沈念祖的双手。
麻绳勒进皮肉时,沈念祖忽然听见窗外传来极轻微的“笃笃”声——是三长一短,陈先生的联络暗号。他心中一振,故意提高声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年徐光启译《几何原本》,难道也是乱党?”
塌鼻刘被问得语塞,恼羞成怒地挥手:“带走!”
第二节 道台签押房的算盘
上海道台衙门的签押房里,酸枝木算盘的珠子在赵锦章指间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穿着湖蓝色杭罗长衫,指甲留得老长,正对着一份账簿眯眼轻笑。桌上的紫砂茶壶冒着热气,旁边放着个锦盒,里面是三菱会社买办今早送来的珍珠袖扣。
“老爷,人带到了。”塌鼻刘哈着腰进来,身后的沈念祖衣衫凌乱,发髻散开,却依旧昂首而立。
赵锦章放下算盘,三角眼在沈念祖身上转了一圈:“念祖啊,多日不见,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他指了指椅子,“坐。”
沈念祖没动,目光落在桌上的账簿上——扉页写着“江南制造局铸铁件外销明细”,其中“涡轮外壳毛坯”的数量旁,画着刺眼的红圈。
“赵某今日请你来,是想请教些学问。”赵锦章拿起一枚珍珠袖扣,在指尖把玩,“听说你在学堂教涡轮,还说能让千吨船破浪?老夫倒是好奇,这涡轮的核心,究竟是西洋的铁,还是你沈家的秘传?”
“技术无国界,但人心有家国。”沈念祖的声音冰冷,“赵先生若真关心实业,为何不去江南制造局看看?听说你卖给日本人的铸铁件,尺寸恰好能做涡轮外壳?”
赵锦章的笑容僵在脸上,袖扣“啪”地掉在桌上:“沈念祖!你敢污蔑老夫?”
“污蔑?”沈念祖想起码头看到的场景,怒意上涌,“半月前,你陪三菱买办查验铸件,那些铁料的含碳量,分明是江南制造局特有的‘焖钢法’所制!你盗我图纸,通敌牟利,反倒诬陷我是乱党!”
“放肆!”赵锦章猛地拍桌,算盘珠子散落一地,“来人!给我搜!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乱党文书!”
两个衙役上前搜身,沈念祖紧闭双眼。他知道,袖袋里藏着阿海带给他的半片青铜涡轮叶——那是父亲用镇海号沉船残片熔铸的,上面刻着“光绪二十五年”。
“老爷,只有这个。”衙役呈上一片薄铜叶。赵锦章接过一看,瞳孔骤缩——铜叶边缘的锯齿纹,与他从日本工程师那里看到的涡轮设计图上的防伪标记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他厉声质问。
沈念祖沉默不语。这枚铜叶不仅是信物,更是沈家三代守护的密码——锯齿数对应着利玛窦星图的坐标,叶面上的氧化斑痕,藏着涡轮核心参数的转换密钥。
“不说?”赵锦章冷笑一声,拿起算盘上的长杆,“你可知道台衙门的‘笋子炒肉’是什么滋味?当年康梁乱党,就是在这签押房里招供的。”
沈念祖看着他手中的算盘杆,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赵锦章之流,算盘打得精,却算不清家国大义。”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你想知道涡轮的秘密?好,我可以告诉你——但不是在这里。”
赵锦章一愣:“你什么意思?”
“我的核心图纸,藏在学堂工坊的夹层里。”沈念祖首视着他的眼睛,“你带我回去取,我便将涡轮的全部奥秘告诉你。否则,你就算打死我,也只能得到一堆废铁。”
这是他孤注一掷的赌局。他知道,陈先生的人一定在附近,只要能回到工坊,就有机会传递消息。
赵锦章盯着他看了半晌,算盘珠子在脑中飞速转动:如果真有核心图纸,献给日本人必将大功一件;就算是圈套,凭自己带的人,量他一个书生也翻不起浪。
“好!”他一拍桌子,“老夫就信你一次!塌鼻刘,带几个人,跟他去取图纸!若有半句假话,打断他的腿!”
第三节 学徒们的夜探
二更梆子响过,实业学堂的围墙外,三个黑影如狸猫般翻墙而入。领头的李石柱背着个沉甸甸的麻袋,王孝廉举着自制的“保险灯”——用墨水瓶装煤油,棉线做灯芯,春杏则握着一把从传习所带来的尖嘴剪刀。
“石柱哥,巡捕在西跨院喝酒呢,”春杏压低声音,指着远处亮灯的厢房,“红姑姐让我用‘织锦暗号’引开了他们半个时辰。”
李石柱点点头,将麻袋放在工坊门口。里面是红姑连夜织的“竹节纹”布,每节竹疤都藏着一个数字,组合起来正是沈念祖被关押的道台衙门牢房编号。王孝廉摸出钥匙——那是陈先生托人送来的,据说是从江南制造局老铜匠那里配的万能钥匙。
“吱呀”一声,工坊门开了。三人摸黑进去,春杏立刻点燃保险灯。灯光照亮狼藉的地面:图纸散落一地,虎钳被砸歪,那半片涡轮叶片不知去向。
“先生的计算稿!”王孝廉突然低呼,从虎钳下的垫块里抽出几张纸,上面布满了复杂的公式和绘图,墨迹未干处还留着沈念祖的指印。
李石柱打开麻袋,取出布卷铺在桌上:“快,按红姑姐说的,把参数绣在布纹里。”他拿起春杏递来的银针,笨拙地穿线——这个平日挥舞铁锤的壮汉,此刻手指却在发抖。
春杏接过针线,飞快地在“竹节纹”的节疤处穿梭:“石柱哥,你去看看阁楼,先生说重要东西都藏在那儿。孝廉哥,你把计算稿上的压力值、转速记下来,用‘经纬密码’转写。”
王孝廉掏出随身携带的《诗经》,翻到《秦风·无衣》:“‘与子同袍’对应横轴3,‘与子同泽’对应纵轴7……压力值3.7,正好!”他用铅笔在布角飞快记录,汗水滴在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突然,院外传来巡捕的叫骂声:“妈的,那娘们跑哪儿去了?让赵老爷知道了,有咱们好果子吃!”
“快!”李石柱从阁楼跳下,怀里抱着个铁盒,“先生的涡轮设计原稿!”他将铁盒塞进麻袋,春杏迅速收好绣了一半的布卷,王孝廉吹灭保险灯。
三人刚躲到铸铁废料堆后,工坊门就被撞开。塌鼻刘举着火把进来,身后跟着两个醉醺醺的巡捕。
“妈的,肯定有人来过!”塌鼻刘踢翻一个铁桶,“给我搜!尤其是阁楼和夹层!”
火把的光芒在废料堆上晃动,春杏握紧了剪刀,李石柱抄起身边的铁棍,王孝廉则死死按住藏着计算稿的袖袋。巡捕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其中一个突然指着废料堆:“刘管家,那儿好像有动静!”
千钧一发之际,院外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接着是女人的尖叫:“抓贼啊!有人抢钱了!”
塌鼻刘一愣:“什么声音?”
“好像是前街!”一个巡捕喊道。塌鼻刘骂了句脏话,挥挥手:“走!看看去!别让乱党跑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三人从废料堆后爬出,都是一身冷汗。春杏喘着气:“是红姑姐的信号!她在街口放了鞭炮。”
李石柱扛起麻袋:“快走,去三号码头,陈先生说在那儿接应。”
三人再次翻墙而出,消失在上海的夜色中。身后的工坊里,虎钳上的划痕在月光下闪着冷光,仿佛在记录着这场无声的较量。而此刻的道台衙门牢房里,沈念祖正借着铁窗透进的微光,用指甲在墙上刻划着涡轮叶片的轮廓——他知道,学徒们一定能拿到图纸,就像他相信,黄浦江的潮水终将冲破一切阻碍,奔流入海。
第西节 江南制造局的暗涌
陈先生站在江南制造局的铸铁车间里,鼻尖萦绕着焦炭与铁水的刺鼻气味。他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袖口露出半截银质怀表链——那是留洋时导师送的,表盘里藏着微型涡轮模型。
“陈工头,赵锦章的人又来提铸铁件了。”一个年轻工匠凑过来,压低声音,“还是那个日本买办跟着,点名要‘特殊规格’的。”
陈先生点点头,走到铁水包前。炉内的铁水翻滚着,映红了他饱经风霜的脸。他想起今早李石柱送来的布卷,“竹节纹”里的数字还在脑中盘旋:压力值3.7,转速1800,道台衙门牢房17号。
“按老规矩,”他拿起长勺,舀起一勺铁水,“这批铁料,多加三成锰,少放两成硫。”他故意提高声音,让旁边的日本买办听见——那人穿着西装,戴着礼帽,正用笔记本记录着什么。
买办皱起眉头:“陈工头,赵先生说,要和上次一样的成分。”
“上次的铸铁太脆,”陈先生将铁水倒回炉内,溅起一片火星,“日本人要造涡轮外壳,得用韧性好的‘焖钢’。老夫在这行干了三十年,还能骗你?”
买办被他眼中的威严震慑,不再多言。陈先生转身走向配料间,从工具箱底层摸出个铜哨子——这是沈承业给他的联络信物,吹响后能在特定频率引起涡轮叶片的共振。
他走到车间后窗,望着远处道台衙门的方向。暮色中的上海城像一头沉睡的巨兽,黄浦江在城外蜿蜒流淌,而暗流正在水面下涌动。赵锦章以为靠日本人就能一手遮天,却不知道江南制造局的老工匠们,早就用“偷梁换柱”的法子,在他要的铸铁件里做了手脚——多加的锰会让铁料在高温下脆化,少放的硫则会让齿轮咬合时产生异响。
“陈工头,”刚才的年轻工匠跟了进来,手里拿着个油纸包,“这是李石柱让我交给您的,说里面是先生的计算稿。”
陈先生打开油纸,露出几张被汗水浸湿的纸,上面是沈念祖特有的狂草计算式。他的手指在“涡轮压力与蒸汽温度关联曲线”上停顿——曲线末端,沈念祖用极小的字写着:“火象在三号码头仓库,需洋油引之。”
“好小子,”陈先生低声赞叹,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赵锦章,你以为抓住了人就能拿到技术?却不知真正的‘火象’,在老夫手里!”
他将计算稿塞进怀表夹层,又取出哨子放在唇边。今晚三更,三号码头仓库,该是“水火交锋”的时候了。车间外,日本买办正对着图纸指指点点,赵锦章的算盘还在响,但他们都没听见,铸铁炉里的铁水正在发出低沉的轰鸣,那是属于中国工匠的无声反抗,是即将点燃的星火。
(第西章尾声)
当沈念祖被塌鼻刘押回工坊时,己是三更时分。月光透过破损的窗棂,照亮满地狼藉。他故意踢翻一个铁桶,发出巨响,目光飞快扫过虎钳——垫块的位置变了,窗台上的花盆歪了,这是学徒们来过的信号。
“图纸呢?”塌鼻刘不耐烦地催促。
沈念祖走到墙角,推开一个堆满废料的木箱,露出后面的砖墙:“在夹层里,得用特定工具撬开。”他弯腰,手伸向工具箱——里面本该有把用来撬动砖石的撬棍。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清晰的三长一短哨声——是陈先生的信号!沈念祖心中一振,猛地抓起身边的扳手,转身砸向塌鼻刘!
“砰!”扳手砸在塌鼻刘肩上,他惨叫一声,腰刀掉在地上。巡捕们立刻拔刀上前,工坊内刀光闪烁。沈念祖退到虎钳旁,抓起那半片涡轮叶片——不知何时,学徒们己将它放回原处。叶片的刃口在月光下闪着寒光,他想起父亲的话:“机杼可织网,涡轮能开山,但若到了生死关头,这铁,也能当刀使。”
门外突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和呐喊声:“抓住汉奸!”“沈先生,我们来了!”李石柱带着学徒们冲了进来,手里挥舞着扳手、铁锤。春杏和红姑带着传习所的女工们紧随其后,春杏举起绣着“水火风雷”的土布,布纹在月光下组成奇异的图案。
塌鼻刘看着突然涌出的人群,吓得面无人色。沈念祖握紧涡轮叶片,看着窗外渐渐逼近的灯笼火光,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在三号码头的仓库里,陈先生正带着工匠们搬运洋油桶,利玛窦的星图涡轮阵,即将在火与水中,揭开它神秘的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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