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沟的夜,总是来得又沉又急。
当最后一抹残阳被黑黙默的山脊吞没,无边的黑暗便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带着山林深处特有的、混合着腐烂落叶和泥土的凉气。
郑兴旺紧了紧肩上那捆沉甸甸的柴禾,粗糙的麻绳勒进肩胛骨的皮肉里,带来一丝钝痛。
他抬头望了望头顶那片被参天古树枝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墨色天空,连一颗星子也无,只有风穿过林隙时发出的、呜咽般的低鸣。
他得加快脚步了。
这条路他闭着眼都能走回去,除了……除了那个地方。
村口的闲话像秋后的落叶,扫不尽,吹又生。
每每郑兴旺扛着柴禾晚归,那些蹲在墙根晒太阳的老头、在井台边浆洗衣裳的婆娘,总会互相递个眼色,压低了声音:
“瞧,兴旺又这么晚……啧,准是又在那‘鬼地方’迷瞪了!”
“可不是嘛,邪性!那老槐树底下,听说不干净……”
“鬼遮眼呐!好好的汉子,偏就绕不开那几棵树!
老辈人都说,那是怨气缠住了脚脖子,专门迷糊生人的方向!”
郑兴旺从不搭腔,只是闷头加快脚步,把那些窃窃私语甩在身后。
他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又混杂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冰凉的惧意。
鬼遮眼?笑话!他郑兴旺在柳树沟后山砍了十几年的柴,沟沟坎坎哪片林子他不熟?
可偏偏……偏偏就是村西头山坳拐弯处那几棵歪脖子老槐树!每次天黑透了打那儿过,脚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路,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抹掉了痕迹,瞬间变得无比陌生。
东南西北,一片混沌。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似乎只剩下那几棵老槐张牙舞爪的黑色剪影,在无声地嘲笑着他。
每次都要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许久,首到累得气喘吁吁,冷汗浸透后背,才会在某次不经意的转身后,豁然看到远处村子那熟悉的、昏黄摇曳的灯火。
仿佛刚才那漫长的迷失,只是一场荒谬的梦魇。
他用力甩了甩头,想把那些恼人的闲言碎语和盘旋不去的困惑甩出脑海。
柴禾粗糙的断面摩擦着脖颈,带来一丝真实的痛感。脚下的路在浓稠的夜色里勉强辨出灰白的轮廓,像一条僵死的蛇蜿蜒向前。
绕过前面那个熟悉的山嘴,就该到那几棵该死的槐树了。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脚步放得更轻,几乎贴着路边嶙峋的山石挪动。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肋骨。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当那几棵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庞大、扭曲的槐树轮廓再次模模糊糊地出现在视野边缘时,郑兴旺的心猛地一沉。
完了。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晕眩感又一次毫无预兆地笼罩了他。
脚下的山路,像是被投入了滚水的雪,瞬间消融得无影无踪。
刚才还清晰可辨的石块、路边的灌木丛,此刻都融入了无边无际、方向莫辨的墨色混沌里。只有那几棵老槐树,如同几座沉默的黑色墓碑,突兀地矗立在视线的正前方,无论他朝哪个方向试探着迈步,它们都阴魂不散地挡在那里。
冷汗瞬间从额头、鬓角、后颈密密麻麻地渗了出来,冰凉地贴着皮肤往下淌。他像一头困在陷阱里的野兽,徒劳地在原地打着转,每一次试探性的迈步都被无形的墙挡了回来。沉重的柴禾此刻成了巨大的累赘,压得他喘不过气。
“见鬼…真他娘的见鬼了!”他低低地咒骂了一句,声音嘶哑,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恐惧像冰冷的藤蔓,顺着脊椎一点点爬上来,缠绕住心脏。他想起了村口那些婆娘的闲话——“鬼遮眼”。这三个字此刻像冰锥一样刺进他的脑子。
就在这时,头顶的天空猛地被一道惨白、扭曲的巨蛇撕裂!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雷声几乎是贴着山脊滚落下来,大地都在随之颤抖。惨烈的电光如同天神愤怒的鞭子,将整个山坳抽打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
就在这白得刺眼、白得令人心胆俱裂的一瞬间,郑兴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住,死死地锁在了其中一棵最粗壮、也最扭曲的老槐树下——那里,盘虬错节的树根拱起了一大块泥土,形成一个小小的土包。而就在那土包边缘,被雨水冲刷掉浮土的地方,一截东西惨白地露了出来!
那绝不是枯枝,也不是石头。
那是一截……人的指骨!
白森森的,在闪电的强光下泛着死亡的光泽。它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折断般的角度,斜斜地卡在黝黑的树根缝隙里,像一个无声的控诉,又像一个绝望的抓挠姿势,永远凝固在了生命的最后一刻。雨水冲刷着它,洗去附着其上的泥污,却洗不掉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死寂。
“嗡——!”
郑兴旺的脑子里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连一丝尖叫都挤不出来。那截指骨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他的视网膜深处!
就在他魂飞魄散、全身僵硬的刹那——
一只冰冷、湿滑、如同刚从深潭里捞出来的手,毫无征兆地、重重地搭在了他僵硬的左肩上!
那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单薄的粗布衣衫,首抵骨髓!
紧接着,一个无比熟悉、却又带着地狱般幽冷湿气的嗓音,紧贴着他的右耳根,幽幽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粘稠的泥浆:
“兴旺哥……”
声音钻进耳道,激起一片冰冷的鸡皮疙瘩。
“那年开春……”那湿冷的气息喷在他的耳廓上,带着泥土和腐朽的气息,“…你答应…背我下山的……”
“轰——!!!”
又一道撕裂天幕的闪电劈下!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郑兴旺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毫无血色的脸。他的瞳孔在强光下缩成了针尖大小,里面倒映出肩上那只湿淋淋、沾满泥泞的手——那手背上,一道狰狞的、被野兽利齿撕开过的旧疤,如同丑陋的蜈蚣盘踞其上!
李石头!
这个名字像一道裹挟着冰渣的洪流,带着那年开春那场噩梦般的山雨。
刺鼻的血腥味和绝望的呼救声,狠狠冲垮了郑兴旺记忆深处那道被他用麻木和遗忘辛苦筑起的堤坝!
那天,也是暴雨欲来。
他与邻村的李石头结伴进山,想赶在大雨前多砍些柴。
就在这附近,李石头一脚踩空,滚下了陡坡,被倒下的枯树砸断了腿,更可怕的是,一条剧毒的烙铁头蛇受惊,狠狠咬在了他的小腿肚上!毒牙嵌入皮肉的声音,李石头那瞬间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变调的惨叫:“兴旺哥!蛇!毒蛇!救我!我的腿!我的腿断了!啊——!”
郑兴旺当时就站在坡上,手里还握着斧头。他看到了李石头腿上迅速蔓延开来的乌黑,看到了他因痛苦和绝望而涕泪横流的脸,听到了那撕心裂肺的哀求:“背我…背我下山!兴旺哥!求你了!找郎中!快啊!”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攥紧了郑兴旺的心脏。那乌黑的腿,那毒蛇冰冷滑腻的鳞片触感仿佛还残留在他指尖(他曾试图用树枝挑开死蛇),找郎中?背着一个人在暴雨将至的山林里狂奔?万一……万一自己也……那毒液蔓延的速度快得吓人!李石头凄厉的哀嚎像无数根针扎进他的脑子。
“石…石头…你…你撑住!我…我这就去喊人!跑着去!很快!”郑兴旺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猛地后退一步,眼神躲闪,不敢再看坡下那张被痛苦和绝望扭曲的脸。他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猛地转身,连滚带爬地朝着下山的方向没命地狂奔!
身后,李石头那带着哭腔、越来越微弱的呼喊死死追着他:“兴旺哥…别丢下我…背我…求你…兴旺哥…哥…”
那声音,最终被越来越响的雨声和雷声彻底吞没。
郑兴旺快狂奔到村口的时候,脚下突然一滑,后脑狠狠地磕在一块巴掌大的石块上,双眼一黑失去了知觉,后来被村里人发现抬了回去……
记起来了,他全部都记起来了,郑兴旺像一截被雷电劈中的朽木,首挺挺地僵在原地。
肩上那只湿冷的手,仿佛有千钧之重,带着来自坟墓的寒意,压得他每一寸骨头都在咯吱作响。
那截惨白的指骨在闪电的余光里忽明忽灭,像地狱之火在无声地燃烧。李石头最后那绝望的呼喊,此刻就在他耳边清晰地回荡,与肩上那冰冷的触感、与那截树根下的白骨,完美地重叠在一起!
“啊——!!!”
一声非人的、混合着极致恐惧与崩溃的嘶嚎终于冲破了他的喉咙,在狂暴的雷雨声中显得凄厉而绝望。
他猛地转身,想要甩开肩上那只鬼手,身体却像灌满了沉重的铅块,动作僵硬而迟缓。他踉跄着后退,脚下被湿滑的树根一绊,整个人重重地朝后摔倒!
“砰!”
沉重的柴禾砸在泥水里,溅起一片污浊。郑兴旺仰面摔倒在冰冷湿滑的泥浆中,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的脸。他顾不上疼痛,手脚并用地向后蹬爬,只想离那棵老槐树、离那截白骨、离肩上那无形的重压远一点!再远一点!
他的目光惊恐地扫过刚才摔倒的地方,扫过那棵盘根错节的槐树根部——就在那截惨白指骨附近,被他的柴禾和摔倒的冲击力掀开了一小片更松动的泥土。浑浊的雨水正冲刷着那里,冲刷出一小片刺目的灰白色!
是骨头!
更多的骨头!
一段扭曲的、裹着烂泥的臂骨轮廓,在泥水中若隐若现!
“不…不…石头…石头!”郑兴旺的理智彻底被这恐怖的景象碾碎。
他忘记了逃跑,巨大且无法言喻的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气息正疯狂的吞噬着他。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呜咽,竟然连滚带爬地扑向了那个树根下的土包!沾满泥浆的双手不顾一切地朝着那截露出的指骨、朝着那片新露出的臂骨轮廓疯狂地刨挖起来!
“石头!石头啊——!”他嘶吼着,指甲在冰冷的泥土和坚硬的树根上瞬间崩裂,鲜血混着泥浆,染红了每一道抓痕。冰冷的雨水混合着他滚烫的泪水,冲刷着那张因恐惧和绝望而扭曲的脸。
他挖得那样疯狂,那样用力,仿佛要将深埋地底的恐惧和罪孽一并挖出,又仿佛是想用这徒劳的举动,抓住一丝早己断绝的生机,填补那吞噬灵魂的巨大黑洞。
泥土飞溅。
在疯狂刨开的土坑里,一只被雨水冲刷得异常清晰的、属于人类的手骨完全暴露了出来。
五指扭曲地张开着,以一种极其痛苦和绝望的姿态,深深抠进了黝黑的树根缝隙里。就在那扭曲的指骨下方,坑底被翻开的烂泥中,一个东西随着泥水微微反了一下光。
郑兴旺刨挖的动作猛地僵住,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个物件。
那是一个小小的、粗糙的木簪子。
簪头被拙劣地雕成了一朵歪歪扭扭的山茶花形状,簪身沾满了泥污,但尾部一小块地方被雨水冲刷得露出了原本的木色——那里刻着一个歪歪扭扭、却清晰可辨的“兰”字。
簪子!
郑兴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彻底僵在原地,连血液都仿佛瞬间冻结。那年开春进山前那个阳光刺眼的晌午,李石头那张黝黑的脸在阳光下笑出一口白牙,带着点羞涩,从怀里掏出这个用山核桃木新磨的簪子:“嘿嘿,兴旺哥,你看…给兰妹子的…她不是快生辰了嘛…我这手艺…还行不?”
他当时还笑着拍了拍石头的肩膀,说了句什么?
好像是“行啊小子,手挺巧!”……然后……然后就是那场暴雨,那声蛇嘶,那绝望的呼救,和自己头也不回的狂奔……
兰妹子……李石头那没过门的媳妇……李石头死了,这簪子……这簪子永远也没能送出去!
“呃……嗬嗬……”
郑兴旺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全身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死死盯着那枚深陷泥沼的木簪,又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球惊恐地扫视着周围粘稠得化不开的黑暗。肩头那无形的、湿冷的重压感,此刻变得无比清晰,仿佛真有一个冰冷僵硬的躯体,正沉沉地伏在他的背上。
那冰冷粘腻、带着无尽幽怨和湿冷泥土气息的声音,再次如同毒蛇般,紧贴着他淌水的耳廓,幽幽响起:
“兴旺哥……好沉啊……这山路……你答应背我的……背我下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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