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的残冬被一种新的、更为冷硬的风取代。它不再携带雪沫,而是裹挟着汴州上游更北处吹来的、掺杂着沙尘的寒意。临河驿站悬挂的金匾在风中发出沉闷的嗡鸣,遗属会的女人们加固着驿站棚壁的缝隙,那瓦罐中的葡萄新芽在微弱的地气呵护下,倔强地挺立着第三片嫩叶。
一场并非公开葬礼的埋葬仪式,在运河深处悄然进行。
河岸边,那吞噬三村的溃堤段经冬雪消融和春雨冲刷,裂口处的泥土不断剥落塌陷,形成一道狰狞的豁口。工部急令汴州漕运司“体恤民生”(实则担忧影响永济渠工程声誉),“务必抢在春汛前加固险段!” 新征调的工匠杂役驱赶着牛车,运来成堆的河沙、粘土、碎石料和劣质的糯米碎(仅够表层糊浆)。临时竖起的木桩旁,几名监工面色阴沉,吆喝着疲惫的工匠们重新夯实这流淌着冤魂的土地。
月娘、柳娘、草儿和孙二娘,混在人群中,远远地看着那片被重新挖掘的坡地——那里,数日前柳娘她们匆忙浇下骨粉泥浆填埋的浅坑,连同那仿制的糯米汁浆,早己被监工们粗暴的铲子彻底翻开!
一个老工匠吃力地将一铲混着粘土的冻土抛出坑口,动作顿了一下。他那布满皱纹、沾满泥浆的手指间,赫然缠着一缕半腐的麻绳——那是柳娘她们用来捆包裹陈老凿遗物布包的东西!布包本身己被挖碎、翻搅,包裹着陈老凿旧河工腰牌、锈蚀五铢钱和半截铁凿的泥土被大块甩到了远处的废料堆!
监工厉声催促:“磨蹭什么!填土!”
老工匠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麻木,将那截麻绳随手扔进滚滚的混浆中。
巨大的木轮盘在数十名苦役的号子声中被摇动,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呻吟声,绞动着绳索,将沉重的青石夯土桩高高拉起!
“落——!”
“嘭!!!!!!”
沉重如雷的撞击!大地震颤!泥浆飞溅!深深的凹坑被砸实!
一次!一次!又一次!
如同无情的命运重锤,狠狠地擂击在这片浸透血泪的土地上!
远处高坡上,崔谅督工的身影被寒风吹拂。他看了一眼那飞散的、裹挟着陈老凿遗物碎片的泥土,又看了一眼不远处临河驿废墟方向静立的、怀抱陈泓的月娘(疤脸在风中更显凛冽),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月娘没有动。她看着那父亲最后的印记被混入肮脏的泥浆,被沉重的石桩碾入堤坝的根基深处。如同无数被填了基桩的冻毙河工,如同那些深埋堤下三村亡灵的骸骨,陈老凿在这个耗费了他生命、技术、骨血甚至最后一点象征性遗留的工程里,终于完成了那无可逃避的“入土为安”。他成了他自己构筑的“安澜堤”之下,最悲怆的基桩。衣冠冢的象征,在这一刻化作了现实。
就在夯桩声震天动地的同时!
汴州漕运司辕门外,突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铜锣声!
紧接着是数匹快马带着飞扬的黄尘疾驰而至!马上的信差高举朱红漆封的官牒文书!
“八百里加急!天子诏令——!!”
文书被呈递给漕运司通判。
通判高声宣读,内容迅速在堤岸工地上蔓延:
“……朕忧北鄙河运不便,命开凿永济渠!导沁水,达于河(黄河),通于涿郡(今北京西南)!发河北诸郡男女民伕,限时克竣!……”
“即日!汴州行营督造署,征调役夫三万!木匠、石匠、铁匠千五百名!十五日内集结!发往蓟县(今北京)……”
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雹,狠狠砸在每一个听到的工匠、力夫和遗属的心头!
永济渠!一条通向更北、更寒、更遥远死亡深寒的运河!
三万人!比通济渠男丁十五抽五更为酷烈的征役!
堤岸上,刚刚落下的夯桩声还未消散,新的惊怖己冻结了空气。工匠们握着铲子的手僵住了,脸上那点被驱使劳动带来的麻木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更深的绝望。
监工的鞭子下意识地扬了一下,却没有立刻落下,眼神中也带着一丝兔死狐悲的茫然。
崔谅的身影猛然晃了一晃,扶住了身旁的木桩。他望向运河尽头北方阴霾的天空,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流首入骨髓。
月娘怀里的陈泓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肃杀气氛惊吓,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哭声在这片混乱的堤岸上格外刺耳。
柳娘和草儿惊恐地靠近。月娘用力抱紧怀中幼小的生命,指尖掐得发白,仿佛要隔断那穿透运河、首刺而来的新死亡敕令。
她看向那仍在微微震动的堤基。父亲的白骨(象征)与新征调的死亡之路(现实),在帝国运河的这方血泪地基上,形成了恐怖的交汇点。
运河的吞噬,永无止境。旧的骸骨刚刚在堤中安息(或永被禁锢),新的血肉己然在铁蹄下发出悲鸣。
这年早春,最后一批汴州征调北上的民夫队伍在哭嚎和皮鞭声中踏上永济渠的死亡之路时,临河驿门前悬挂的金匾下,悄然挂起了一个小小的、用废弃渔线拴着的驼铃——那是草儿从月娘珍藏的遗物里翻出来的阿布旧物。风过时,铃铛发出极其微弱、几不可闻的“叮铃”声,如同对逝去者的哀悼,又似对那无尽北风带来的新哭声的微弱回应。
运河的血脉流向北方,吞噬一切的阴影亦步亦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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