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开封段的春日，带着一种虚假的暖意。残雪消融汇入浑浊的汴水，水流渐疾。临河驿站悬挂的金匾，在潮湿的空气里似乎也失去了几分凛冽，但那“义商”二字在驿门前投下的阴影，却因永济渠的消息而愈发浓重压抑。
溃堤段的夯桩声，沉闷得如同丧钟，还在沿岸工匠和遗属的耳边回响。陈老凿遗物融入堤基的尘埃尚未落定，新的恐怖己然如北风般席卷而至。
汴州漕运司衙门，变成了一个沸腾的修罗场。
征调的公文卷宗堆满了每一个角落，吏员奔走如同热锅蚂蚁，算筹拨打得噼啪作响，每一声都敲打着三万人的血肉代价。
厅堂中央，汴州新任漕运总管（因永济渠征调升格） 崔谅，脸色比身上的崭新绯袍还要深重。他紧握着那张以八百里加急送达、带有皇帝朱砂御批的诏令副本：
“……开凿永济渠！导沁水，达于河，通于涿郡！河北诸郡男女民伕，皆需充役……汴州行营督造署，征调役夫三万！木匠、石匠、铁匠千五百名！粮秣辎重按甲字三等配给！十五日内集结于汴口北岸督工校场！逾期不至者，以叛国论！……”
冰冷的字句像淬毒的刺，狠狠扎在崔谅心头。永济渠！贯穿河北首抵涿郡！这比通济渠工程量更大、气候更寒、时间更紧！三万人！十五日集结！这根本就是让汴州剜肉剜心！崔谅的目光扫过厅堂外，那里己有数名各乡里正和漕帮头目被衙役强驱而来，个个面无人色。
城外的集结校场（靠近汴口北岸的老兵营旧址），更是一片愁云惨雾。泥泞的雪水混着新雪，被人踩踏成黑黄色的泥浆。衙役和临时征调的府兵手持皮鞭棍棒，粗暴地驱赶着、登记着一群群被强押来的农夫、小贩、甚至工匠学徒！哭嚎声、恳求声、皮鞭抽打声、吏员点卯唱名声搅成一锅绝望的滚粥！
“爹——！放我爹回去！他腿伤没好！求求你们！” 一个半大孩子扑向队列，被衙役一脚踹翻！
“二伯！我们家就剩我一个壮劳力了啊！地里麦子再不浇就……”
“闭嘴！奉旨开河！天大的事！走！”
强行征调的布告张贴在汴州西门：男丁二十以下五十以上免抽的律令被皇帝临时手谕废除！凡年十六至六十，皆在征役之列！ 汴州城外通往集结校场的道路两旁，挤满了衣衫褴褛、目光绝望的老弱妇孺，试图再多看亲人一眼。
驿站后的运河堤岸，月娘抱着陈泓，站在那根钉死“义商”金匾的粗壮“义柱”旁。她目光扫过脚下缓慢流淌的汴水——水面上漂着零星的碎冰、腐烂的芦苇叶，还有一两件被人丢弃的破旧衣物。这水流一路向北，将带走三万个汴州青壮年的性命。她感到怀中陈泓温热的呼吸，那是她唯一可触及的、尚未被运河完全吞噬的生息。
柳娘和草儿拖着沉重的脚步从码头方向回来。她们没打到水，桶里装满了冰碴和飘在河岸的浮萍烂叶。
“疤娘……”柳娘声音干涩，“上游……上游漂下来好多断木头和破草席……还有……一个泡发了的破布娃娃……”
那是更北方其他州县己被强征的役伕，他们的家人绝望中丢弃的“家当”顺流而下。它们无声地宣告着永济渠路上的死亡风景。
就在这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时刻，堤岸深处那处正在加固的溃堤段，排骨精破天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突然爆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尖锐摩擦声！
嘎吱——咔啦——！！！
紧接着是工匠的惊呼！
“不好！桩基歪了！卡石缝了！快倒！！避开——！”
月娘猛地望去！
只见那重逾千斤的夯土桩（正是之前捶打陈老凿遗物埋藏区域的石桩）在再次被高高拉起时，粗大的绳索竟因过度磨损受力不均突然断裂了两股！沉重的石桩在半空中猛然倾斜！绞盘失控！巨大的惯性带着它沉重的锤头，如同失控的巨兽头颅，狠狠砸向堤身靠近地基侧面一块外凸的、被积雪掩盖的花岗岩巨石棱角！
轰——哐——！！！
一声山崩般的巨响！石粉飞扬！
那花岗岩巨石的棱角被生生砸崩一大块！碎石如同霰弹般西溅！砸在躲避不及的役夫身上，引起一片惨叫！
而被弹开的石桩沉重地翻滚着坠入河道，激起冲天混浊的浪花，瞬间被湍急的河水吞没！
现场一片狼藉！
几名役夫被碎石击中倒地哀嚎，鲜血浸红了泥水。
监工们也被这变故惊得目瞪口呆！
刚才还在绝望悲叹命运的工匠中，不知谁突然指着那块被砸崩棱角的巨大花岗石侧面，发出惊恐的、变了调的声音：
“看……看那石头……里头！”
阳光刺破云层，恰好照射在被砸开的崭新岩石断面上！
只见那青灰色的坚硬岩石深处，赫然夹杂着条条缕缕、如同凝固血管般的……灰白色石纹！更可怕的是，其中几条灰白石纹的核心区域，竟嵌着几块形状扭曲、隐约可辨的灰白色物体！那绝非自然形成的矿石！分明是……尚未完全钙化的……人类的碎骨！骨盆碎片！臂肘的关节！半块碎裂的颅骨！
这是更久远的年代里，在一次次筑堤失败中被匆忙填入地基、永远封存于此的河工亡魂！在此刻，以如此暴烈而讽刺的方式重见天日！
尸骨！运河堤坝的深处，再次出无言的控诉！
几乎是同时！
呜————！！！
运河上游汴口北岸方向，传来了低沉雄浑、撕裂长空的牛角号声！
那是……集结校场点兵开拔的号令！
呜————呜————！！！
号角在阴沉的天空下震荡，如同巨兽的喘息，带着无可抗拒的意志！与堤岸崩塌、尸骨重现的巨响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献给新死亡运河的恐怖序曲！
月娘怀里的陈泓被号角和惊呼吓到，猛地放声大哭！
“哇——！哇——！”
凄厉的哭声在汴水河畔回荡，穿透了运河奔流的轰鸣，撕破了集结的号角声，刺向高远的、被血泪浸染的帝国天际。
这声婴儿的啼哭，成为了临河驿对永济渠这口崭新血盆的第一声呜咽。运河的血脉向更寒冷的北方延伸，将带来更多沉没于河泥之下的无名骸骨，以及更多在驿站废墟间寻求庇护的哭泣灵魂。新的冬天，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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