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片惊心动魄的海，归途继续向北，横穿帝国版图最荒凉苦寒的赤岩城地界。
这里与沧澜城的磅礴截然相反。
天空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凛冽的寒风像裹着冰渣的刀子，呼啸着刮过的、呈现出铁锈红色的巨大岩石和连绵起伏的荒原。
稀疏枯黄的荒草在风中伏倒，顽强地贴着地面。放眼望去，只有无尽的苍凉、坚硬和刺骨的寒冷。
陆今安不知从哪里弄来两件厚实、带着浓重羊膻味的粗羊毛皮袄，强行裹在凌川身上，把他裹得像只行动不便的毛球，自己则只在外衣外多套了件旧皮坎肩，露着线条分明的古铜色小臂，仿佛感受不到那刺骨的寒风。
“看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冻成冰棍老子还得扛你！” 他嘴里骂骂咧咧，动作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利落，把皮袄的带子给凌川系得死紧，又顺手把一个灌满了烈酒的皮质水囊塞进凌川怀里。
“抱着！暖手！”
凌川罕见的没跟他呛。
厚重的皮袄隔绝了大部分寒风，烈酒水囊在怀里散发着持续的热量，还有身边这个人身上源源不断散发出的、如同移动火炉般的伏特加暖意赤岩城的酷寒，似乎也并非那么难以忍受。
他们沿着古老的、被风沙侵蚀得模糊不清的商道遗迹跋涉。
路很难走，碎石嶙峋，寒风卷起的雪沫子不时扑打在脸上。
陆今安走在前面半步，高大的身躯有意无意地替凌川挡去最猛烈的风头。他的脚步很稳，踩在碎石上发出坚实的声响，像一种无声的节奏。
“早知道就该坐小白脸的车了，虽然他这个人挺烦的，但有便宜不占是傻蛋。”
“你说的，离他远点。”
“…识时务者为俊杰懂不懂。”
“他是皇族的，坐车不合适。”
“操，真的假的。老子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喂，冰坨子，” 陆今安的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传来，带着点喘息，却没了往日的暴躁，反而像在找话题闲聊。
“等回堂里，交了这破差事，老子带你去东街新开那家烤肉店！他家的岩羊肉，烤得外焦里嫩，滋滋冒油，撒上特制的香料……”
他咂咂嘴，似乎在回味想象中的美味。
凌川跟在后面，听着他的喋喋不休，目光落在他宽阔的、被皮坎肩勾勒出肌肉线条的背上。
这种毫无营养、甚至有点傻气的闲聊，在过去的凌川听来，只会觉得聒噪。可现在……
“再配上他们自酿的烈酒，啧，那滋味……” 陆今安还在滔滔不绝。
凌川的嘴角，在厚重的羊毛围巾掩盖下，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一个短暂的弧度，快得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冰封的眼底，似乎也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寒风都吹不散的暖意。
傍晚时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席卷了荒原。能见度瞬间降到几米之内，狂风卷着雪粒子疯狂抽打，天地一片混沌的白色。气温骤降，呵气成冰。
“操！运气真背！”
陆今安低骂一声，声音被狂风撕扯得破碎。
他一把抓住凌川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跟紧！老子记得前面有个避风的山坳！”
他拉着凌川，几乎是顶着风在雪幕中艰难穿行。
凌川被他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风雪太大，几乎看不清路，只能依靠手腕上传来的、那坚定而滚烫的牵引力。
那只手粗糙、布满茧，却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果然，在一块巨大的、如同卧兽般的赤红色岩石后面，找到了一个勉强能容下两人的浅山洞。
虽然依旧灌风，但比暴露在旷野里强了百倍。
陆今安立刻忙碌起来，像筑巢的野兽。
他手脚麻利地清理掉洞口的积雪，又从行囊里翻出几块应急的固体燃料和一个小小的、折叠的金属支架。
很快，一簇小小的、橘黄色的火焰在洞穴深处跳跃起来，驱散了浓重的黑暗和部分寒意，也映亮了两人沾满雪沫、略显狼狈的脸。
火光跳跃，在陆今安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他皱着眉，专注地拨弄着火堆，试图让那点可怜的热量更大些。
凌川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抱着膝盖，看着跳跃的火苗，也看着火光中陆今安专注的侧脸。
空气里弥漫着固体燃料燃烧的微弱气味，潮湿的羊毛皮袄被烘烤后散发的膻味，还有那始终萦绕不散的、沉甸甸的伏特加暖意。
陆今安时不时的瞥凌川一眼，脑子里不断闪过那天夕阳下的落日吻，耳根通红。
“凌川我…”
“闭嘴。”
像是料到他会说什么，凌川毫不留情的打断了他，仔细看的话，他的面颊也带着一抹红晕。
山洞外，暴风雪依旧在疯狂咆哮，像择人而噬的巨兽。
但在这个小小的、被火光和伏特加气息笼罩的空间里，却滋生出不符现状的安宁。
二人又简单吃了点东西，靠着冰冷的石壁休息。
疲惫和暖意袭来，凌川的眼皮渐渐沉重。在意识沉入黑暗的边缘，他感觉到身边的位置动了动。
紧接着，一件带着体温的、厚实的皮坎肩，带着浓烈的伏特加气息，轻轻地、带着点笨拙的小心翼翼，盖在了他身上。
那暖意如同实质，瞬间驱散了石壁的冰冷，也驱散了最后一丝对风雪和黑暗的警惕。
凌川没有睁眼，也没有动。
只是在彻底陷入沉睡之前，他那总是紧抿的、冰冷的唇角，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再次极其轻微地、短暂地向上弯了一下。
暴风雪肆虐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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