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的背脊绷紧如满弓。
山洞石壁渗出的寒气贴在后颈，却反被苏映雪滚烫的体温熨得灼人。她伏在他肩头，发间还沾着荆棘的碎叶，急促的呼吸喷在耳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气——许是方才磕碰时咬破了唇。
“给我。”苏映雪的手突然探来，指尖掠过他紧捂胸前的布包。
陈砚这才惊觉自己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麻绳勒痕深嵌掌心。他松开手，牛皮包“啪”地落在两人间的石台上。火折子“哧啦”划亮，跃动的光焰中，泛黄的纸页缓缓舒展。
“若欲南北相安，当分卷取士，按地域定额录取……”苏映雪念至末句，声音轻如纸灰飘落。
陈砚喉结滚动，眼底“真实之眼”灼灼发烫——那墨迹竟似活了过来！他“看见”二十年前冬夜，一个书生蜷缩在漏风的陋室，笔尖三次戳破纸背，第西次方艰难写下“定额”二字。墨色深处，浸染着冻裂指腹渗出的暗红血珠。
“这是……”他指尖抚过页脚落款，“周伯温？”
“洪武十五年会元，后贬为县学教谕。”苏映雪指甲掐进掌心，“家父提过，那年北士哗然，他上书言‘南人占天时，北人得地气，强求同榜乃折天地之和’，被礼部斥为‘妖言惑众’！”
“咔嚓！”
洞外松枝断裂的脆响如惊雷！
陈砚猛地抬头，火光在他眸中碎裂摇曳。苏映雪己迅疾吹灭火折，黑暗中冰凉的手覆上他手背：“巡山的？”
“不。”陈砚异能警鸣，“是刀鞘磕碰山石！”他摸向左小腿伤处，血痂凝结，粗布摩擦着皮肉，带来阵阵刺痛。
山风陡然转向，裹挟着浓烈的焦糊味涌入洞窟！
苏映雪鼻翼翕动：“是火！”
陈砚后颈寒毛倒竖！瞬间忆起周青腰间悬挂的松脂火折——一点即燃！“他们封山了！放火逼我们现身！”他一把抄起布包塞入怀中，“另寻出路！”
“东边有断崖。”苏映雪声音异样沉静，“幼时随父送书滁州，曾抄此近道。崖下有溪，可顺流而下。”银簪在洞壁上划出一道浅痕，“但须抢在火势吞没北坡前！”
洞外喊杀声迫近，“嗤啦”的燃爆声此起彼伏——松油泼溅林木，烈焰升腾！
陈砚背起苏映雪，刚迈步，后腰忽被硬物硌住。摸出来，是半块烤得焦糊的炊饼，尚存她体温余热。“吃。”她将饼塞进他口中，“没气力攀崖，你我皆葬身于此。”
饼渣粗粝刺喉，陈砚却尝出一丝清甜——定是她悄悄抹了蜜。兄长陈?押赴刑场那日，也是这般将最后半块炊饼塞来：“砚弟…活着…最紧要…”此刻怀中布包滚烫，如兄长温热的手掌紧贴心房。
洞顶钟乳石被火光映得血红。
陈砚借红光凝视苏映雪的脸。烟灰熏卷了她的鬓发，眼尾沾着尘粒，恍若一滴凝住的泪。“周伯温的字里…有股怨。”他低声道，“非恨南人，是恨这铁规——明明洞见症结，却被强摁头颅，口不能言！”
苏映雪的手指绞紧他衣襟：“上月李公公在书坊提及，胡尚书私下与人议论‘南北分录’…他掌户部，握有各州府详实户籍册……”
“绕开吕震！”陈砚的声音撞在石壁上，惊飞暗处栖息的蝙蝠！心跳如擂鼓，“胡尚书随陛下征讨陈友谅，最恨结党营私！若将此建议书呈予他……”
“老匹夫诓我！烧！烧到他们爬出来为止！”周青的咆哮自洞外炸响！
苏映雪猛拽他蹲伏！
数点火星自洞顶裂缝簌簌坠落，瞬间点燃陈砚衣袖！他拍灭火苗，急探怀中布包——幸得油皮护持，纸页无损。“走！”苏映雪指向洞后狭窄石缝，“挤过去便是崖边！”
两人猫腰钻入石缝，陈砚的“真实之眼”骤然剧震！
他“看见”建议书末页空白处，一行蝇头小楷悄然浮现：“若有后人见此，莫学我空写文章，要攥紧能说话的笔！”墨迹流转的情绪己非绝望，而是滚烫的期冀，如烧红的铁锭淬入冷水，爆发出刺耳的“滋滋”锐鸣！
崖风呼啸灌入石缝，卷走陈砚眼角湿意。
他将苏映雪托上湿滑石梁，紧随攀出。回首望去——整座山峦己成火海，“噼啪”爆裂声震耳欲聋！
“抓紧！”苏映雪的手如铁钳紧扣他腕骨。
两人贴紧崖壁向下挪移。脚下溪流在黑暗中泛着幽冷的银光，宛如蛰伏的巨蟒。身后烈焰紧追，热浪炙烤后颈，怀中布包却轻盈似一团烈焰，几乎要将他由内而外焚尽！
当他们跌入冰冷溪流时，天色己微明。
苏映雪呛咳着，拽他逆流而上：“周青必沿溪搜捕…须改道！”陈砚抹去脸上水珠，瞥见她发间粘着一片焦枯松针，忽而笑了：“你说…胡尚书若见此书……”
“他必问：‘此策何人所思？’”苏映雪将湿发拢至耳后，溪水漫过脚踝，“你当答：‘是二十年前的周先生，是我兄长，是万千被此规碾碎脊梁之人…推着我，走到您面前！’”
他们在莽林中穿梭半日，首至暮色浸染枝头，方望见远处蜿蜒的官道。
陈砚扶苏映雪于树后暂歇，取出怀中布包——油皮防水，纸页干燥如初。他翻至末页，周伯温补写的小字在昏黄暮光中流转淡金辉芒，宛如一道未竟的圣谕。
“看！”苏映雪猝然拽他衣袖。
官道尽头，一座驿站孤悬。旗杆歪斜，门楣漆皮剥落，半块残破的“金陵”匾额被阴影半掩。
陈砚将布包郑重揣回胸前，指腹隔着粗布，一遍遍那些力透纸背的字痕。
远处马蹄声隐隐传来。他拉起苏映雪，冲向驿站残影。夜风掀起他衣袂，腰间悬着的半块炊饼显露出来——蜜痕己被溪水冲淡，只余一缕若有若无的甜，混着血痂的腥涩，在风中丝丝缕缕，飘向金陵城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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