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夜,来得黏糊而沉重。
蛇口工业区指挥部的简易会议室里,白炽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光线惨白,照亮了桌面那份摊开的、还散发着新鲜油墨气味的合同。合同崭新的铜版纸封面上,那个泥血混杂、深深凹陷的钢印痕迹,如同一个狰狞的伤疤,在灯光下格外刺眼。旁边,是那份同样沾着泥点、边缘磨损的红星厂技术方案书,上面陈建国签下的三个字——力透纸背,带着油污和未干的血迹,如同三道冰冷的战痕。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余味、劣质烟草的呛人气息,还有一种名为“尘埃落定”的沉重。
霍老坐在主位,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如同银丝,脸上带着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决断。他指关节敲了敲桌面,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合同签了。蛇口港区、主干道、第一期工业用地平整,所有重型推土、压实、起重设备,优先采购红星‘硬骨头’系列。具体型号、数量、交货期,按技术方案和工程进度细化。”
他的目光扫过坐在下首的陈建国。陈建国换上了一套指挥部提供的半新工装,洗去了满身的泥泞和血污,但手臂上那片烫伤被简陋地包扎着,透出暗红的血渍。他安静地坐着,背脊挺首,布满血丝的眼睛低垂着,落在桌面上那枚泥血钢印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冰冷。
“建国,”霍老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托付的分量,“设备制造,是你们红星厂的命根子,也是蛇口的命脉!核心技术,尤其是那份图纸……”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绝不能有失!红星厂那边,能扛住吗?”
陈建国缓缓抬起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波澜,只有沉淀下来的、如同淬火钢锭般的坚硬:“图纸在,人在。厂在,生产线在。”声音嘶哑,字字千钧。
“好!”霍老重重一点头,目光转向旁边站着的阿昌,“阿昌,你亲自送陈工和红星厂的同志们回奉天!带上第一批设备预付款的汇票!还有,”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带上我的亲笔信!给奉天市工业局!给红星厂的周厂长!告诉他们,蛇口的订单,是几千工人用血汗、用命拼出来的!谁要是敢在这个时候拖后腿、下绊子!就是跟蛇口工业区、跟整个特区建设过不去!我霍某人,第一个不答应!”
阿昌肃然立正:“明白!霍老!”
霍老最后看向陈建国,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沉重,有期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建国,赵师傅的后事……蛇口这边会尽全力协助家属。你……保重。”
陈建国放在膝盖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捏得发白。他没有回应,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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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归的绿皮火车,依旧在铁轨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哐当、哐当”声。车窗外的景色,从南国葱茏的绿意,渐渐褪变为北方初冬的萧瑟。收割后的田野着麦茬,光秃秃的树枝在铅灰色的天空下伸展着黑色的枝桠,偶尔掠过低矮的村落,屋顶上积着薄薄的霜。
硬座车厢里,空气沉闷。没有了南下的喧嚣和亢奋,只剩下一种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死寂。工人们大多蜷缩在座位上,沉默地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脸上写满了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恸。赵师傅的离世,像一块巨大的冰,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孙大炮靠窗坐着,巨大的身躯像一堵沉默的墙。他黝黑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暴躁,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木然和疲惫。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盯着窗外,仿佛要穿透那灰蒙蒙的天幕,看到什么。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洗得发白的帆布仔细包裹的长条形物件——那是赵师傅生前最珍爱、也是他吃饭的家伙什,一套用了大半辈子的精密锉刀和量具。帆布上,还残留着一点难以洗净的暗红色印记。
王瘸子坐在过道另一侧,离孙大炮和陈建国远远的。他低着头,那条瘸腿无意识地微微抖动着,眼神躲闪,不敢看任何人。李观察员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笔记本,却一个字也没写,眼神复杂地看着窗外,又时不时扫过车厢里沉默的人群,脸上带着一种被巨大震撼冲击后的茫然和思索。
陈建国坐在孙大炮对面靠过道的位置。他闭着眼,头靠着冰冷的车窗玻璃。窗外灰暗的光线在他瘦削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手臂上包扎的纱布,透出暗红的血渍。他似乎在沉睡,但眉头却习惯性地紧锁着,即使在昏沉中,也像是在对抗着什么巨大的重量。
车厢连接处,烟雾缭绕。阿昌独自一人站在那里,望着窗外飞逝的北方大地,眉头紧锁。他手里捏着一封密封的、厚厚的信件,那是霍老给奉天市工业局和红星厂周厂长的亲笔信。这封信的分量,他比谁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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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两夜。火车在时间的荒野里跋涉。重生1980工业大亨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重生1980工业大亨最新章节随便看!窗外的萧瑟越来越浓重,空气也变得越来越干冷凛冽。当火车拖着沉重的身躯,喘息着驶入奉天站时,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混合着煤烟、铁锈和北方干冷气息的味道,猛地灌进了车厢!
车门打开的瞬间,一股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激得人浑身一颤。
站台上人不多,光线有些昏暗。几个穿着臃肿棉袄、戴着棉帽的身影,正焦急地张望着。为首一人,身材高大,穿着半旧的蓝色中山装,外面罩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正是红星机械厂的厂长,周为民!他眼窝深陷,眼袋浮肿,显然多日未曾安眠,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巨大期盼和更深沉忧虑的焦灼。
当看到陈建国第一个拎着帆布包、踏着沉重的步伐走下火车时,周为民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他猛地迎了上去!
“建国!”周为民的声音带着长途奔波后的沙哑和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回来了!好!回来就好!”他的目光急切地在陈建国身后的人群中扫视,“赵师傅呢?赵师傅怎么样?任务……任务完成了吗?”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建国脚步顿住了。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迎上周为民急切的目光。那目光深处,是沉淀下来的、如同寒冰般的死寂。
他没有回答周为民的问题。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沉重地,侧开了身体。
他身后,孙大炮抱着那个用帆布仔细包裹的长条形物件,一步一步,踏上了站台冰冷的水泥地。他巨大的身躯佝偻着,像一座移动的墓碑。黝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痛和沉重。他走到周为民面前,停下。
然后,在周为民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在站台昏暗的光线下,孙大炮用那双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大手,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揭开了包裹在最外面的那层洗得发白的帆布。
露出来的,不是什么精密仪器,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
是一个黑色的、方正的骨灰盒。
盒盖上,嵌着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赵师傅穿着整洁的工装,戴着洗得发白的工作帽,脸上带着一丝拘谨却温和的笑容。那是他年轻时的样子,也是他留在厂里工作证上的照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站台上凛冽的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零星的碎纸屑,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昏黄的光线下,那方小小的、冰冷的骨灰盒,像一个巨大的黑洞,瞬间吞噬了周为民眼中所有的光亮和期盼。
“赵……赵师傅……”周为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小小的照片,盯着那方冰冷的盒子,巨大的震惊和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孙大炮抱着骨灰盒,如同抱着千钧重担,巨大的拳头死死攥着包裹的帆布边缘,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王瘸子低着头,拖着瘸腿,像只受惊的老鼠,缩在人群后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李观察员站在稍远处,看着这一幕,脸色苍白,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
阿昌最后一个走下火车,手里紧紧捏着那封厚厚的信件。他走到陈建国身边,看着眼前这沉重死寂的一幕,又看看周为民那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脸,默默地将那封沉甸甸的信递了过去。
“周厂长,”阿昌的声音低沉而凝重,“这是霍老给工业局和您的亲笔信。蛇口重型设备战略合作协议,己签。首批预付款汇票,也在里面。霍老让我转告您……”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抱着骨灰盒的孙大炮和沉默如山的陈建国,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红星厂的骨头,够硬!蛇口的门,永远为够硬的骨头敞开!”**
周为民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封信。信封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发疼。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从冰冷的骨灰盒,移到阿昌肃穆的脸上,最后,如同两座沉重的冰山,缓缓移向一首沉默着的陈建国。
陈建国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铁像。布满血丝的眼睛低垂着,看着站台地面上冰冷的、积着薄霜的水泥缝隙。寒风卷起他工装的衣角,露出里面手臂上那片包扎的、透出血色的伤口。
他没有看周为民,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沉重地,抬起了那只没有受伤的手。
布满老茧的手指,指向站台出口的方向。
动作僵硬,如同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
然后,他迈开了脚步。一步一步,踏着站台冰冷的水泥地,走向出口那片被城市灯光和夜色笼罩的、属于奉天的、更加庞大而复杂的钢铁丛林。
他的脚步声,在空旷寒冷的站台上,发出沉重而孤独的回响。
“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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