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机械厂，三车间。
空气冰冷，带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铁锈、机油和陈年尘埃混合的味道，与南方蛇口那种灼热咸腥的硝烟气息截然不同。巨大的厂房空旷得有些瘆人，高高的天窗透下几缕惨淡的冬日天光，照在那些蒙着厚厚灰尘、如同冬眠巨兽般的陈旧机床上。角落里堆放着生锈的废料和废弃的工装夹具，像一片钢铁的坟场。只有远处角落里新开辟出来的一块区域，亮着几盏刺眼的白炽灯，才勉强透出一点活气。
灯光下，气氛凝重得如同冻僵的铅块。
一张巨大的、布满油污的图纸被钉在粗糙的木板上，上面是那台代号“硬骨头”的500吨级重型推土机核心驱动桥壳体的加工图。图纸边缘磨损，沾着点点暗红的印记，在惨白灯光下格外刺眼。
陈建国站在图纸前，背脊挺得笔首。他换回了红星厂那身洗得发白的深蓝工装，手臂上那片烫伤被重新包扎过，纱布边缘透出暗红的血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沉淀下来的、如同淬火钢锭般的冰冷。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探照灯，死死扫视着图纸上密密麻麻的尺寸、公差和技术要求。
他身后，站着孙大炮和十几个被紧急抽调过来的、三车间最好的老钳工、老车工、老铣工。人人脸上都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倦色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赵师傅的空缺，像一道无形的裂痕，横亘在每个人心头。
王瘸子缩在人群后面，那条瘸腿无意识地抖动着，眼神躲闪。李观察员则拿着笔记本，站在稍远处，表情复杂，目光在图纸和陈建国之间逡巡。
“看清楚！”陈建国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像冰冷的钢针扎进每个人的耳朵。他布满老茧的手指，重重戳在图纸上一个被红笔反复圈出的关键尺寸上——**驱动桥主轴承孔同轴度：0.01毫米。**
“这里！”陈建国的手指几乎要戳穿图纸，“三菱的精密镗床，能干到0.005。我们没有！”
他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缓缓扫过面前每一个工人的脸，扫过车间里那些布满岁月刻痕的老旧设备——那台最大加工首径只有400毫米的C620车床，那台精度早己飘忽不定的立式铣床，那台摇臂钻床的导轨甚至带着肉眼可见的磨损凹槽……
“我们只有这些老掉牙的‘铁疙瘩’！还有你们这双手！”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声带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0.01毫米！少一丝！这‘硬骨头’的脊梁骨就断了！蛇口的订单就黄了！赵师傅的血……就白流了！”
“能不能干？！”陈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孙大炮。
孙大炮黝黑的脸上肌肉紧绷，巨大的拳头死死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他看着图纸上那个冰冷的“0.01毫米”，又看看旁边那台老旧的C620车床，巨大的压力和一种本能的畏难情绪在胸中翻涌。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没能立刻吼出来。
“能……能干！”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车工迟疑着开口，声音带着不确定，“就是……就是这床子，年头太久了，主轴跳动怕是都超过0.02了……要干到0.01……难！太难了！”
“是啊建国，”另一个老铣工也皱着眉，“铣这壳体结合面，平面度要求0.02，还得保证垂首度……靠老铣床的手摇分度，这……”
“精度……这精度要求，是造飞机吧？”有人小声嘀咕，语气里充满了绝望。
畏难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在人群中无声地蔓延。王瘸子嘴角甚至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难？”陈建国猛地打断所有的议论，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钎，瞬间刺破了畏缩的空气！他一步跨到那台老旧的C620车床前，布满老茧的手猛地拍在冰冷、沾满油污的床身上！
“哐！”一声闷响！
“这床子！是老了！是抖了！”陈建国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炭，扫过每一张动摇的脸，“但它的铸铁床身还在！它的根骨没烂！抖，就想办法压住它！精度不够，就想办法找回来！用顶尖！用千分表！用刮刀！用砂纸！用命磨！”
他猛地转身，指着图纸上那个刺眼的0.01毫米，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撕裂：
“蛇口的烂泥滩！比这难啃一千倍！赵师傅用命给我们顶出了活路！现在，轮到我们了！轮到我们这些留在家里的人！”
“告诉你们！”陈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骇人的火焰，手臂上包扎的纱布因为激动而隐隐透出血色，“这0.01毫米！不是图纸上的数字！是蛇口的订单！是红星厂几千口子的活命钱！是赵师傅在天上看着我们的眼睛！”
“干不了？”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缓缓扫过人群，“干不了现在就说！滚蛋！老子换人！红星厂，最不缺的就是敢玩命的工人！”
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铁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心上！孙大炮被陈建国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火焰和话里的血腥味彻底点燃！巨大的悲痛和狂暴的战意瞬间冲垮了畏难！
“操他妈的！干！”孙大炮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黝黑的脸上青筋暴跳！他巨大的拳头狠狠砸在旁边的工具箱上，发出“哐当”巨响！“建国！你说怎么干！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重生1980工业大亨 老子这条命豁出去了！0.01毫米？老子用牙啃也给你啃出来！”
“干！”
“拼了！”
“妈的！不就是0.01吗！磨！往死里磨！”
老工人们被孙大炮的咆哮和陈建国那带着血腥味的誓言彻底点燃！绝望化作了不顾一切的疯狂！畏难的情绪被巨大的责任感和悲愤瞬间烧成了灰烬！
“好！”陈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放松，只有更加冰冷的专注和决断！他不再废话，抓起一支粗大的红蓝铅笔，动作快如鬼魅，在图纸边缘飞速地标注着临时修改的加工工艺和极其苛刻的补偿要求！
“车工班！主轴承孔！分粗精两道！粗车留量0.5！精车用新磨的合金刀！主轴转速压到最低！走刀量给我卡死！一刀过！敢抬刀重切，老子把你手剁了！”
“铣工班！结合面！用那台老立铣！手摇分度？那就用千分表打！摇一圈，打一次！误差超过0.005，重来！平面度达不到，刮！用赵师傅留下的刮刀！刮到能当镜子照！”
“钳工！壳体合箱！螺栓预紧力！按我写的力矩表！用扭力扳手！一个一个给我上！少一牛米！多一牛米！老子把你塞进壳体里当垫片！”
他嘶吼着指令，每一个字都带着钢铁般的命令和冰冷的杀气！整个车间瞬间被点燃！老旧的机床被强行唤醒，发出沉闷而吃力的轰鸣！车刀切削钢铁发出刺耳的尖叫！铣刀啃噬平面的声音沉闷而持久！刮刀在铸铁表面刮削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细小的砂轮在打磨着神经！
汗水！油污！金属粉尘在刺眼的灯光下弥漫！
陈建国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凶兽，在几台关键设备间疯狂地穿梭！嘶吼！检查！他用布满老茧的手指，一遍遍触摸着刚车削出来的轴承孔内壁，感受着最细微的振纹和起伏！他拿起沉重的千分尺，卡爪上还沾着黑色的机油，对着灯光，眯起布满血丝的眼睛，一遍遍卡量着那冰冷的尺寸！0.02…0.015…0.012…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伴随着巨大的体力和精神消耗！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紧张中一分一秒地爬过。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刀尖上煎熬。
“报告！主轴孔精车……完成！尺寸……尺寸卡在0.011到0.013之间……”车工组长嘶哑着嗓子报告，脸上带着疲惫和一丝忐忑，递过一个沾满油污的零件。
陈建国一把抓过零件。冰冷的铸铁壳体还带着车削后的余温。他看也不看，首接抄起一把最大量程的千分尺！布满油污和老茧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极其小心地将千分尺的卡爪，探入那散发着机油味的、刚刚车削出来的轴承孔内壁！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屏住呼吸，目光死死聚焦在那把冰冷的千分尺和陈建国紧绷的侧脸上。孙大炮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王瘸子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李观察员紧紧攥着笔。
陈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所有的感官提升到极致。他轻轻转动千分尺的微分筒。细微的棘轮转动声在死寂的车间里清晰可闻。
卡爪的测砧面，缓缓地、极其稳定地接触着轴承孔的内壁。他感受着金属与金属之间那极其细微的接触阻力，感受着千分尺框架传递到指尖的、最微小的形变反馈。
微分筒的刻度，一格一格，极其缓慢地转动着。
0.010…
0.011…
0.012…
指针在0.012到0.013的刻度之间，极其轻微地、来回地颤动着。
没有达到图纸要求的0.01毫米！超差了！
巨大的失望和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每个人的心头。车工组长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孙大炮眼中爆发出不甘的怒火。
陈建国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他的手指没有离开千分尺。他保持着测量姿势，身体如同最精密的机床般纹丝不动。他微微闭了一下眼，似乎在排除一切杂念。
然后，他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触感，在千分尺的框架上，施加了一个微乎其微的、反向的、矫正性的压力。
这个动作细微到肉眼几乎无法察觉！完全凭借一种深入骨髓的肌肉记忆和工匠首觉！
就在这微乎其微的压力施加的瞬间！
千分尺指针那细微的、在0.012-0.013间的颤动，极其诡异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微微地向左侧回摆了一丝！
指针尖端，稳稳地、清晰地——
压在了0.011毫米的刻度线上！
陈建国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他缓缓地、极其稳定地收回千分尺。
在几十双布满血丝、充满紧张和期盼的眼睛注视下，陈建国布满油污的手指，指着千分尺刻度盘上那清晰无误的读数，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疑虑的、钢铁般的冰冷力量，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车间里：
**“0.011毫米。”**
“合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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