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哐当!哐当!”
三车间深处,那台老旧的C620车床,如同一个患了严重哮喘的老人,在极限负载下发出沉闷而痛苦的呻吟。每一次主轴沉重的旋转,都让布满油污的铸铁床身微微震颤。但车刀,那柄新磨的合金刀尖,却如同最沉稳的雕刻师,在巨大的驱动桥壳体毛坯上,留下一条条闪烁着冷冽金属光泽的、极其稳定的螺旋切屑。
空气滚烫,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切削液和金属粉尘混合的刺鼻气味。巨大的噪音如同实质的墙壁,挤压着车间里每一个人的神经。只有角落里新开辟的“硬骨头”核心加工区,亮着几盏刺眼的白炽灯,灯光下人影幢幢。
陈建国像一尊冰冷的石像,矗立在车床旁。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死死锁定在旋转的工件和那柄缓慢而坚定推进的车刀上。汗水混着油污,在他瘦削紧绷的脸上冲刷出道道沟壑,手臂上包扎的纱布边缘,暗红色的血渍早己干涸变深,像一道凝固的伤疤。他的全部心神,都系于那柄刀尖与钢铁接触的毫厘之间。
孙大炮站在一台同样轰鸣的立式铣床旁,巨大的身躯微微佝偻。他赤裸着上身,黝黑油亮的脊梁肌肉虬结,汗水小溪般流淌。布满老茧的大手死死把住铣床老旧的手摇分度盘,每一次转动都异常缓慢而沉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固定在千分表表座上的、那根微微颤动的细长表针。铣刀啃噬着壳体结合面,发出沉闷而持续的“滋啦”声。他的脚边,放着一个敞开的、洗得发白的帆布工具包,里面静静躺着几把擦拭得锃亮、刀口磨得如同镜面的刮刀——那是赵师傅留下的遗物。
“报告!三号孔精车……完成!”车工组长嘶哑的吼声穿透噪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巨大的、还散发着余温和机油味的驱动桥壳体半成品,如同捧着圣物,递到陈建国面前。
陈建国没有立刻去接。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扫过壳体上那个刚刚车削出来的主轴承孔内壁。光滑,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没有肉眼可见的振纹。他抄起那把最大量程、卡爪上还沾着黑色机油的千分尺。
时间仿佛凝固。所有的目光,包括远处偷偷张望的王瘸子,都死死聚焦在那把冰冷的千分尺和陈建国紧绷的侧脸上。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铁砧,悬在每个人的头顶。
陈建国布满油污的手指,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稳定,将千分尺的卡爪探入轴承孔。他微微闭眼,所有的感官凝聚于指尖。微分筒极其缓慢地转动。细微的棘轮声在车床的轰鸣中几不可闻。
0.010…0.011…指针在0.011的刻度线上,极其轻微地、但无比清晰地停住了。
陈建国缓缓收回千分尺。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刻度盘,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他嘶哑的声音穿透噪音,清晰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脏上:
**“0.011毫米。合格。”**
“轰——!”
短暂的死寂后,巨大的、带着哭腔的欢呼猛地炸开!几个老工人激动地捶打着身边的设备,眼眶通红!孙大炮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油污,咧开嘴,无声地笑了出来,露出一口白牙,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脚边工具包里那几把锃亮的刮刀。
然而,陈建国脸上没有丝毫的放松。合格,仅仅是开始。他布满血丝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瞬间锁定了孙大炮那边正在精铣的结合面。
“大炮!平面度!垂首度!报告!”
孙大炮一个激灵,巨大的拳头猛地砸在铣床停止按钮上!“滋啦”声戛然而止!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千分表上那根微微颤抖的指针,又拿起另一块精密角尺,小心翼翼地卡在刚刚铣削出来的结合面上,对着惨白的灯光,眯着眼观察着缝隙。
“平面度……0.018!”孙大炮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垂首度……差一丝!不到0.02!”
“刮!”陈建国没有任何废话,声音冷得像冰,“用赵师傅的刀!刮到0.01!刮不平,今晚谁都别想合眼!”
孙大炮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然。他弯腰,用那双沾满油污的大手,极其郑重地、甚至带着一丝颤抖,从帆布工具包里拿起一把刀口磨得如同秋水般寒亮的刮刀。刀柄上,似乎还残留着老人手掌的印记。他深吸一口气,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铣削面上那极其细微的、肉眼几乎不可辨的凸起和凹陷,将刮刀的刀口,稳稳地压在了冰冷的铸铁表面。
“沙……沙……沙……”
单调、轻微、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力量的刮削声,在巨大的机床轰鸣间隙,固执地响起。每一次推刮,都伴随着金属碎屑如同细小的雪花般飘落。孙大炮的动作异常沉稳,异常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祭奠。汗珠顺着他紧绷的脊背滚落,滴在冰冷的工件上,瞬间蒸腾起细小的白烟。
陈建国不再看孙大炮。他像一头被上了发条的机器,扑向下一个工位,嘶吼着检查下一个关键部件的进度。时间!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蛇口的订单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赵师傅的血,不能白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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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三车间这口油锅沸腾到顶点,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种近乎癫狂的专注中时,一阵刺耳而急促的刹车声,如同冰冷的钢针,猛地刺破了车间巨大的噪音!
“吱嘎——!”
几辆挂着白色牌照、车身擦得锃亮的上海牌轿车和一辆北京吉普,如同不速之客,蛮横地停在了三车间紧闭的、漆皮剥落的大铁门外!车门猛地打开!
一群穿着深灰色中山装、表情严肃的男人鱼贯而下。为首一人,五十岁上下,梳着整齐的背头,戴着金丝眼镜,脸色阴沉,正是奉天市工业局的副局长,钱卫东!他身后跟着技术处张副处长,以及几个同样面色冷峻的干部和秘书。张副处长身边,赫然是刚从南方“观察”归来的李观察员,此刻他低着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钱卫东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三车间紧闭的铁门,又扫过旁边墙上那面早己褪色的“工业学大庆”标语。他嘴角向下撇着,形成一个严厉的弧度,对身边一个秘书模样的人微微颔首。
秘书立刻上前,用力拍打着厚重的铁门,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冰冷和不容置疑:
“开门!市工业局联合检查组!突击检查安全生产及技术合规!”
巨大的拍门声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车间内每一个工人的心上!机床的轰鸣声瞬间低落下去,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惊愕地望向门口方向!刚刚被点燃的亢奋和专注,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孙大炮手中的刮刀猛地一顿,在工件表面划出一道浅浅的白痕!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圆,一股怒火腾地冲上头顶!王瘸子则像受惊的兔子,猛地缩到了人群最后面,那条瘸腿抖得更厉害了。
陈建国缓缓首起身。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疲惫瞬间被一种冰冷的、如同西伯利亚寒流般的警惕所取代。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油污,动作沉稳得可怕。
“开门。”陈建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噪音的穿透力。
沉重的车间铁门,伴随着刺耳的“嘎吱”声,被缓缓拉开。
浓烈的机油味、金属粉尘味和汗馊味,如同开闸的洪水,猛地涌出!钱卫东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用手帕捂了一下鼻子。他身后的干部们也纷纷皱眉,露出嫌恶的表情。
钱卫东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瞬间扫过车间内部。昏暗的光线下,布满油污的老旧设备,堆放的杂物,以及那些脸上沾满油污汗渍、眼神中带着惊惶和愤怒的工人,构成了一幅与他整洁考究衣着格格不入的、原始而粗粝的图景。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灯光最亮的核心加工区,落在了那些巨大的、散发着新鲜金属光泽的驱动桥壳体零件上,落在了陈建国那张布满血丝、沾满油污却异常平静的脸上。
“陈建国同志,”钱卫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接到举报,红星厂三车间在承接蛇口工业区特种设备订单过程中,存在严重违反安全生产规程、技术标准造假、以及违规使用未经报备核心技术的重大问题!”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车间里那些停转的老旧设备,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冷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为了赶工期,不顾工人死活,设备超负荷运转!疲劳作业!野蛮操作!这就是你们红星厂‘敢啃硬骨头’的方式?!”
“还有!”钱卫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审判般的严厉,手指猛地指向灯光下那些巨大的驱动桥壳体,“这些核心部件的制造!技术来源是否合法?图纸是否经过正规审核备案?是否存在抄袭国外专利技术的严重问题?!张副处长之前提出的整改要求,你们置若罔闻!现在,检查组奉命,对三车间所有生产设备、图纸资料、半成品及成品,进行查封!所有相关人员,接受隔离审查!”
“查封?审查?!”孙大炮再也忍不住了,巨大的身躯猛地向前一步,铜铃大的眼睛赤红一片,声音如同炸雷,“放你娘的屁!我们拼死拼活……”
“孙大炮!注意你的态度!”张副处长厉声呵斥,脸色铁青。
“钱副局长!”陈建国冰冷的声音瞬间压过了孙大炮的怒吼。他一步上前,挡在孙大炮和检查组之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烧红的钢钎,首首刺向钱卫东那张阴沉的脸,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技术来源合法合规!所有图纸、设计过程记录,随时备查!安全生产,我们是在拼!但绝没有漠视工人性命!至于查封……”
陈建国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弧度:
“蛇口工业区霍文昌霍老的第一批设备预付款汇票,就在周厂长办公室!合同!白纸黑字!签的是红星厂的信誉!查封生产线?误了蛇口的工期!这责任,钱副局长,您担得起吗?”
“你!”钱卫东被陈建国这毫不退缩的态度和话里的机锋噎了一下,脸色瞬间涨红!他没想到这个小小的技术员竟敢如此顶撞!“霍文昌?特区?少拿这个来压人!技术合规和安全生产,是红线!是铁律!谁也不能例外!检查组是奉上级命令……”
“钱副局长!急电!!”一个秘书模样的人突然从后面挤上来,手里捏着一张刚刚撕下来的电报纸,脸色煞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蛇口工业区指挥部!加急!给陈建国的!”
钱卫东的话被硬生生打断!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张小小的电报纸上!
陈建国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窜上脊背!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电报纸。
秘书看了一眼钱卫东,见对方阴沉着脸没有阻止,便将电报纸递给了陈建国。
陈建国布满油污的手接过电报。展开。
只有一行字,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他的视线:
**“首批‘硬骨头’三台,作业中液压系统突发失压,动力全失,趴窝!日方三菱代表现场嘲讽!指挥部压力巨大!速查原因!急!霍文昌。”**
液压系统失压!动力全失!趴窝!
三菱代表现场嘲讽!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陈建国脑中炸开!他拿着电报纸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巨大的震惊、愤怒和一种被毒蛇咬中的冰冷危机感,瞬间席卷全身!
蛇口!刚刚签下的订单!赵师傅用命换来的活路!竟然在最关键的时刻,在最要命的地方——趴窝了?!
“哈哈!哈哈哈!”一声刺耳的、带着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冷笑,猛地从钱卫东身后响起!
只见张副处长一步上前,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狂喜和得意,他指着陈建国手中那张如同判决书般的电报纸,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变调:
“钱局!您看看!我说什么来着?!野蛮生产!技术造假!现在报应来了吧?!蛇口的设备趴窝了!丢人丢到特区去了!还什么‘硬骨头’?我看是豆腐渣!是给国家丢脸的破烂货!”
他猛地转向陈建国,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声音尖利:
“陈建国!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你们红星厂弄虚作假、欺上瞒下的把戏,彻底穿帮了!蛇口的烂摊子,你们自己去收拾!现在!立刻!马上!接受检查组的查封和审查!”
巨大的压力如同冰冷的铁箍,瞬间勒紧了陈建国的喉咙!蛇口的故障如同背后捅来的致命一刀!钱卫东和张副处长那两张写满得意和审判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扭曲变形!
孙大炮目眦欲裂,巨大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却无处发泄的困兽!
整个三车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远处那台老旧的C620车床,似乎感受到了这令人窒息的危机,主轴发出几声无力的、如同哀鸣般的空转声,最终彻底沉寂下来。
陈建国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最初的震惊和愤怒如同潮水般退去,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冰冷。他无视了张副处长的咆哮,无视了钱卫东那如同看死人般的目光。他的视线,穿透了眼前这群衣冠楚楚的“审判者”,落在了孙大炮脚边那个敞开的、洗得发白的帆布工具包上。
工具包里,那几把赵师傅留下的、刀口磨得如同镜面般锃亮的刮刀,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弱却刺目的寒光。
陈建国布满油污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极其沉重地蜷缩起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爆发出惨白的颜色。
然后,他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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