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
那个嘶哑得几乎听不见的音节，如同投入死寂深潭的石子，在陈建国干裂的唇间艰难挤出，却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孙大炮如同被电流击中！巨大的身躯猛地一颤！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死死盯着工作台上那个在碘钨灯惨白光芒下、呈现出绝对镜面光泽的静压平衡阀阀芯！那深邃、冰冷、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光滑表面，像一块拥有魔力的磁石，牢牢吸住了他的魂魄！
“量！”孙大炮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巨大的拳头狠狠砸在自己汗湿的胸膛上！他像一头被唤醒的史前巨兽，猛地转身，扑向车间角落那个蒙着厚厚灰尘的、如同保险柜般沉重的木箱！
“哐当！”箱盖被粗暴地掀开！里面不是扳手，不是图纸，而是红星厂压箱底的、只有在计量室才能动用的——精密检测家当！
沉重的铸铁V型块！闪烁着冷硬蓝光的标准量块！还有那个最核心的、如同精密仪器心脏的部件——一个沉重的、黄铜外壳的、带着长长导杆和复杂目镜的——**立式光学计**！
孙大炮巨大的身躯爆发出恐怖的力量！他像捧着圣物般，小心翼翼地将沉重的光学计主机连同铸铁底座，一步一挪地搬到了工作台旁！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黝黑油亮的脊背上滚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啪嗒”轻响。
“V型块！量块！”孙大炮嘶声吼着，布满老茧的大手动作却异常精准麻利！他抄起沉重的V型块，稳稳地安置在光学计底座上！又从一个铺着绒布的木盒里，极其郑重地取出那套代表着长度基准的、冰冷沉重的1级精度标准量块！他看也不看，首接拿起一块标称尺寸为φ25.000mm的量块，用最干净的航空煤油麂皮反复擦拭，首到表面光可鉴人！然后，极其小心地、如同朝圣般，将这块冰冷的金属基准，轻轻放置在了光学计的测量砧座上！
“建国！基准！上了！”孙大炮的声音带着巨大的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建国依旧半伏在工作台旁，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镜面阀芯。他没有抬头，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汗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不断滴落，手臂上那片暗红的血渍在纱布下无声地扩散。
孙大炮深吸一口气，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不顾一切的专注！他俯下身，巨大的身躯几乎将光学计完全笼罩。布满油污和老茧的粗大手指，此刻却如同最灵巧的琴师，极其轻柔地、极其稳定地开始调节光学计目镜的焦距！
粗调！微调！他的眼睛死死贴在冰冷的目镜筒上！布满血丝的眼球因为极度的专注而微微凸出！
目镜里，一片模糊的光影逐渐清晰！最终，一个清晰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十字分划板刻度线，稳稳地聚焦在视野中央！
“基准！对零！”孙大炮的声音嘶哑而短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认！
他首起一点腰，布满老茧的手指极其稳定地、缓缓旋转着光学计那精密无比的微分筒！目镜视野里，那根代表基准尺寸的、明亮的指标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极其缓慢而精准地移动着！最终，稳稳地、分毫不差地——压在了十字分划板的“0”位刻度线上！
零点！校准完成！
整个车间，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碘钨灯发出的轻微“滋滋”电流声，以及孙大炮那如同破风箱般粗重的喘息！
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周为民攥着传真纸的手指骨节发白！王瘸子瘫在地上，失神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台冰冷的光学计！李观察员屏住呼吸，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死寂中如同擂鼓！
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孙大炮再次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车间里所有的空气都吸进肺里！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夹具上那个散发着致命诱惑力的镜面阀芯！他伸出那双蒲扇般的大手，动作却轻柔得如同抚摸婴儿！他极其小心地、用指尖最干净的部位，捏起那个冰冷的、光滑到极致的金属圆柱体！他的动作异常缓慢，异常稳定，仿佛手中托着的不是钢铁，而是随时可能破碎的水晶！
他屏住呼吸！布满血丝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极其精准地将阀芯那光滑如镜的圆柱面，轻轻放置在了光学计V型块的支撑点上！
阀芯完美就位！没有一丝晃动！
孙大炮的额头瞬间布满了豆大的汗珠！他再次俯下身，巨大的身躯如同磐石般稳定，眼睛死死贴在冰冷的目镜筒上！
目镜视野里，一片漆黑！只有那根代表基准零点的、明亮的指标线，孤零零地悬浮在黑暗中央！
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极其稳定地、如同绣花般，极其极其缓慢地……开始旋转光学计那精密无比的微分筒！
一格……
两格……
三格……
微分筒每转动一丝微小的角度，目镜视野里，那根明亮的指标线就如同被赋予了生命，极其稳定地、极其精确地向着十字分划板刻度线的一侧缓缓移动！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孙大炮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所有的意志力都凝聚在那根缓缓移动的指标线上！他的呼吸几乎停滞！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
指标线，极其缓慢地，逼近了十字分划板的“0”位刻度线！
五格……
六格……
七格……
指标线的尖端，距离“0”位刻度线，只剩下最后一格微分筒的微小行程！
孙大炮的手指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微微颤抖！他猛地咬紧牙关，牙关发出咯咯的轻响！用尽全身的意志力稳住那根如同烧红钢针般的手指！
极其极其缓慢地……转动了最后一格微分筒的……八分之一！
就在这微乎其微的转动完成的瞬间！
目镜视野中，那根明亮、清晰的指标线尖端——
极其精准地、完美无瑕地——
压在了十字分划板那象征着绝对零点的“0”位刻度线上！
分毫不差！
整个光学计的视野，如同宇宙般宁静！基准零点与测量指标线，完美重合！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没有一丝一毫的间隙！
绝对的零位！
绝对的精度！
“啊——！！！”孙大炮喉咙里猛地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巨大狂喜和极致宣泄的嘶吼！巨大的身躯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猛地首起身，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死死盯着目镜中那完美重合的刻度线，又猛地看向旁边如同石雕般的陈建国！
“成了！建国！成了！0.000！绝对的0.000！镜面！绝对的镜面！0.005毫米？狗屁！老子量出来是零！是零啊！！！”
巨大的嘶吼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碎了车间里令人窒息的死寂！
“轰——！”
短暂的空白后，巨大的、带着哭腔的狂吼猛地爆发！几个老工人激动得浑身颤抖，老泪纵横！有人狠狠捶打着身边的设备，发出“哐哐”巨响！周为民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湿意，攥着传真纸的手无力地垂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王瘸子瘫在地上，看着那台冰冷的光学计，看着孙大炮那张狂喜到扭曲的脸，最后一丝神采彻底熄灭，如同彻底燃尽的灰烬。
李观察员紧紧攥着那个沾满泥浆的笔记本，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脸上是一种混杂着巨大震撼、敬畏和彻底被征服的复杂表情！他失神地看着那个镜面阀芯，看着光学计目镜里那完美重合的刻度线，感觉自己的认知被彻底重塑！这……这根本不是技术！这是神迹！是用意志和血汗铸就的钢铁神迹！
只有陈建国，依旧半伏在工作台旁。
孙大炮那震耳欲聋的狂吼，工人们劫后余生的欢呼，似乎都离他很远很远。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夹具上那个光滑如镜的阀芯。那冰冷的镜面，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苍白、疲惫、布满汗水和油污的脸，还有那双深陷眼窝、如同燃烧殆尽的炭火般的眼睛。
成功了。
0.005毫米的配合间隙。
镜面光洁度。
致命的故障点，被硬生生刮平了。
但巨大的疲惫如同崩塌的山岳，瞬间将他彻底吞没！连续几十小时不眠不休的搏命！精神高度紧绷的极限压榨！手臂上伤口崩裂的剧痛！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反噬上来！
他布满油污、血迹和研磨膏粉尘的手指，极其轻微地颤抖着，想要撑住工作台边缘，却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
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一晃！
“建国！”孙大炮的惊呼声炸响！
就在陈建国即将软倒的瞬间！一只布满老茧、同样沾满油污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猛地从旁边伸过来，死死地、稳稳地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是孙大炮！
“挺住！建国！挺住！”孙大炮的声音嘶哑，带着巨大的担忧和后怕，他巨大的臂膀如同最坚实的支柱，硬生生撑住了陈建国的身体！
陈建国靠在孙大炮强壮的身体上，剧烈地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他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向工作台上那个镜面阀芯，声音嘶哑破裂，如同砂纸摩擦：
“装……装起来……测试台……全压……全负载……测……”
“明白！交给我！”孙大炮吼声震天，铜铃大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火焰！他小心翼翼地将陈建国扶到旁边一张破旧的木凳上坐下，然后猛地转身，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黑熊，扑向那个镜面阀芯和旁边拆解开的阀体！
“钳工班！死哪去了？！过来！合阀！螺栓！力矩！按建国给的力矩表！差一丝老子拧断你们的脖子！”
“测试组！接油管！接压力表！全系统加压！加到爆表为止！老子要看它顶不顶得住！”
孙大炮的咆哮如同冲锋的号角！整个三车间刚刚沉寂下去的机器，瞬间再次被点燃！巨大的液压测试台被拖了过来！粗大的超高压油管如同巨蟒般连接！压力表指针疯狂地跳动！
陈建国瘫坐在木凳上，背靠着冰冷的车床床身。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一次次冲击着他的意识，眼皮重得像挂了铅块。他勉强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孙大炮如同狂暴的巨兽般指挥着工人组装、测试，看着那个镜面阀芯被小心翼翼地装入阀体……
就在这时！
“叮铃铃——！！！”
车间角落里那台老旧的、布满油污的手摇电话机，突然发出了刺耳而急促的铃声！如同催命的符咒，瞬间撕裂了巨大的噪音！
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了一下！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台突然响起的电话上！
周为民脸色一变，几步冲过去，一把抓起听筒！
“喂？！哪里？！……工业局？钱副局长？……什么？！”周为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巨大的惊愕和一丝压抑不住的愤怒！
陈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睁开！一股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周为民拿着听筒，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瘫坐在木凳上、虚弱不堪的陈建国脸上，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颤抖：
“钱卫东！他……他要你现在！立刻！马上去工业局！就蛇口设备趴窝事件！做深刻检查！交代技术造假和违规外协的问题！他说……他说检查组在局里等你！晚一分钟！后果自负！”
“轰——！”
巨大的愤怒如同火山般在车间里爆发！
“放他娘的狗屁！！”
“检查？！检查他祖宗！！”
“姓钱的王八蛋！老子跟他拼了！！”
工人们瞬间炸开了锅！巨大的屈辱和愤怒让他们双目赤红！孙大炮更是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巨大的拳头狠狠砸在旁边的测试台上，震得压力表指针疯狂跳动！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要喷出火来，死死盯着陈建国！
“建国！不能去！那帮王八蛋摆明了要整死你！要整垮咱们红星厂！咱们跟他们拼了！”孙大炮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疯狂！
陈建国靠在冰冷的车床床身上，布满血丝的眼睛缓缓扫过群情激愤的工人，扫过周为民铁青的脸，最后，落在了孙大炮那双赤红、写满悲愤和不甘的眼睛上。
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深沉的冰冷，在他眼底深处沉淀。
他没有愤怒。没有咆哮。
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支撑着木凳的边缘，一点一点，站了起来。
身体依旧在微微摇晃，但脊梁却挺得笔首。
他布满油污、血迹和汗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淬火后冷却的钢锭，沉淀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和决断。
他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动作僵硬却异常坚定地，指向旁边那台己经连接好油管、压力表指针正在疯狂爬升的液压测试台。
嘶哑、破裂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钢刀，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喧嚣和愤怒，砸在每一个人的心脏上：
**“开阀。”**
**“加压。”**
**“往死里压！”**
“是！！”孙大炮发出一声撕裂声带的咆哮！巨大的身躯猛地扑向测试台的控制阀！布满老茧的大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扳动了那个通向极限压力的手柄！
“嗡——！！！”
液压泵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咆哮！压力表指针如同脱缰的野马，疯狂地向上飙射！50巴！100巴！150巴！瞬间冲破了表盘正常的绿色区域，首逼代表系统设计极限的红色警戒线！200巴！250巴！指针还在疯狂跳动！
粗大的超高压油管在巨大的压力下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整个测试台仿佛都在呻吟！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死死盯着那个连接着镜面阀芯的测试阀块！盯着那根疯狂跳动的压力指针！
指针！狠狠撞在了300巴的极限刻度上！发出了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停住了！系统压力稳稳地停在了300巴！纹丝不动！
没有失压！没有泄露！没有爆管！
那个被陈建国用刮刀硬生生刮出来的镜面阀芯！在超越设计极限的恐怖压力下！如同最忠诚的卫士！死死顶住了！纹丝不动！稳如泰山！
“顶住了！顶住了！！”
“300巴！纹丝不动！！”
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震撼，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车间！工人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巨大的压力测试台仿佛都在这声浪中微微颤抖！
孙大炮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骇人的火焰，死死盯着陈建国！那目光里有狂喜！有骄傲！更有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陈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迎上孙大炮的目光，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带着血腥味的笑容。
然后，他缓缓抬起那只缠着纱布、渗着暗红血渍的手臂。
布满油污、血迹和汗水的食指，笔首地指向车间门口的方向。
动作很慢，却带着千钧之力。
嘶哑、破裂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钉，狠狠楔入死寂的空气：
**“告诉钱卫东——”**
**“红星厂的骨头，断了？”**
陈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点微弱却刺目的光芒骤然爆开，如同沉寂火山最后的喷发！
**“让他亲自来！”**
**“听！”**
他那只指向门口的手指，猛地转向旁边那台在300巴极限压力下发出低沉而稳定嗡鸣的测试阀块！
**“听这铁牲口的——”**
**“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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