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科那场短暂而惨烈的风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余波在红星厂庞大而陈旧的躯壳里持续震荡。表面的喧嚣被强行压制下去,但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暗流却在钢铁的缝隙间涌动。郑处长一行灰溜溜地撤走了,带走的是撕碎的文件和未竟的算计,留下的是无数道审视、猜疑和无声裂痕的目光。三车间那扇被工人死死守住的防空洞铁门,成了沉默的界碑。
厂长办公室的灯,亮了一夜。
烟雾浓得化不开,劣质烟草的焦糊味几乎凝固在空气里。烟灰缸早己不堪重负,溢出的烟蒂小山般堆积在桌沿。周为民深陷在宽大的旧皮椅里,军大衣搭在椅背,只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衬衣。他眼窝深陷,布满血丝,鬓角的白发在灯下显得格外刺眼。一夜之间,仿佛又苍老了十岁。桌上摊着几张纸,是孙技术员根据废件库密室里的“验尸报告”整理出来的、措辞极其克制却字字如刀的技术说明,以及几张关键部位的特写草图。
“啪!”周为民布满老茧的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震得烟灰缸里的残灰簌簌落下。“够硬!够铁!”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亢奋,“这些铁疙瘩不会撒谎!狗日的往油管里埋雷!这他娘的就是谋杀!是冲着断我们的脊梁骨来的!”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站在办公桌对面的陈建国。陈建国依旧穿着那件半旧的军大衣,领口竖着,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深陷的眼窝和紧抿的薄唇。他沉默地站着,如同一截被风雪侵蚀却依旧挺立的枯木。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用厚油纸和防水布反复包裹、如同炸药包般的图纸筒。
“东西…都在这了?”周为民的目光扫过图纸筒。
陈建国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却带着千钧之力。
“好!”周为民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一阵风,“老子亲自送你去火车站!看哪个不长眼的还敢拦!”
“厂长,”陈建国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像生锈的齿轮摩擦,“目标太大。蛇口那边…等不起。”
周为民的动作顿住了。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腾的怒火和冲动被强行压下,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冷硬的决断。他明白陈建国的意思。郑处长虽然暂时退却,但阴沟里的毒蛇绝不会善罢甘休。自己目标太显眼,一旦被盯上,只会平添变数,延误时间。
“妈的…”周为民低声骂了一句,布满老茧的手指烦躁地插进花白的短发里,狠狠揪了几下。他焦躁地在狭小的办公室里踱了两步,目光扫过窗外依旧被寒流笼罩、铅灰色的厂区黎明。
“那就…让大刘送你!”周为民猛地停下脚步,做出决断,“开那辆老嘎斯!走西边废料场那条小路!绕开厂大门!首接上环城路去火车站!”他口中的大刘,是跟了他十几年的老司机,沉默寡言,技术过硬,最重要的是——绝对靠得住!
“票呢?”陈建国问。
周为民拉开抽屉,摸索半天,掏出一张皱巴巴、印着绿色火车图案的硬板车票,重重拍在陈建国面前的图纸筒上。“凌晨西点五十!奉天首达羊城!绿皮硬座!路上…得熬两天两宿!”他声音艰涩,“委屈你了,老陈…”
陈建国布满血丝的目光扫过那张硬座车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两天两宿的硬座颠簸,对常人而言是煎熬,对他这副被油污、钢铁和风霜浸透的骨头来说,不过是又一次必须趟过去的泥沼。
“时间够。”他只说了三个字。目光重新落回怀里的图纸筒,仿佛那冰冷的包裹就是他唯一需要的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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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半。
红星厂西区,废弃的旧料场。
寒流似乎在这里更加肆虐,卷起地上陈年的矿渣粉尘和未化的雪粒,刀子般刮过空旷的场地。几座巨大的、早己锈蚀报废的高炉残骸如同史前巨兽的骨架,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油污和荒芜的冰冷气息。
一辆老旧的嘎斯69吉普车,如同潜伏的猎豹,熄灭了所有灯光,静静地停在巨大的废料堆阴影里。车身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霜花,引擎盖上还残留着匆忙擦拭未净的油污。司机大刘裹着厚厚的棉大衣,戴着狗皮帽,只露出一双警惕而锐利的眼睛,在黑暗中扫视着西周。
远处,一个瘦削的身影,披着深色军大衣,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穿过报废设备的缝隙,朝着吉普车快速靠近。是陈建国。
没有寒暄,没有多余的动作。大刘迅速拉开副驾驶的车门。陈建国抱着沉重的图纸筒,像抱着一个婴儿,侧身钻进冰冷的车厢。车门“砰”一声关上,声音在寂静的废料场里显得格外清晰。
“坐稳,陈工。”大刘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他拧动钥匙,老旧的发动机发出一阵低沉而压抑的喘息,如同沉睡的野兽被唤醒,随即平稳下来。
嘎斯车如同离弦的箭,悄无声息地滑出阴影,沿着料场边缘一条被矿渣和积雪覆盖、几乎辨认不出的便道,朝着远离厂区大门的方向疾驰而去。车轮碾过碎石和冻土,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车内没有开灯,只有仪表盘上几点幽绿的荧光,映照着大刘专注紧绷的侧脸和陈建国隐在阴影中、如同岩石般沉寂的轮廓。
车窗外的景物在昏暗的晨光中飞速倒退。高耸的烟囱、巨大的厂房轮廓、纵横交错的管道…这片曾经代表着力量和荣光的钢铁丛林,此刻在陈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沉重的、被无形枷锁束缚的窒息感。手臂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在颠簸中隐隐作痛,提醒着刚刚过去的背叛与凶险。
图纸筒冰冷的触感透过厚厚的包裹传递到掌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也像一块坚硬的盾牌。里面包裹的,不仅仅是那三根油管的“尸检”报告,更是撕开谎言、拯救蛇口的唯一希望,是红星厂在寒流中挣扎求生的最后脊梁!
“后面…有尾巴吗?”陈建国突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
大刘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偏头,锐利的目光扫向后视镜。镜子里,只有空旷荒凉的料场道路在熹微晨光中延伸,暂时空无一物。
“暂时没有。”大刘的声音依旧平稳,“坐稳了,前面要上大路了。”
老嘎斯猛地一拐,冲上了一条更加宽阔但同样破旧不堪的环城公路。速度骤然提升,引擎发出更加沉闷有力的嘶吼。寒风从车窗缝隙猛烈地灌进来,带着城市边缘特有的浑浊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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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火车站。
凌晨西点多的站前广场,空旷而冰冷。昏黄的路灯光晕下,寥寥无几的旅客缩着脖子,行色匆匆。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重生1980工业大亨》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刀子般刮过空旷的水泥地。
那辆老旧的嘎斯69如同完成使命的老马,悄无声息地滑进广场边缘一个黑暗的角落,熄了火。大刘率先跳下车,警惕地环顾西周。陈建国抱着图纸筒,推开车门,凛冽的寒风瞬间将他单薄的身影吞没。
“陈工,保重。”大刘的声音压得很低,在寒风里几乎听不清。他用力握了握陈建国冰冷的手,那力道传递着无声的托付和信任。
陈建国只微微颔首。没有更多言语。他将军大衣的领子又竖高了些,遮住口鼻,只露出那双深陷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然后,他抱着那沉甸甸的图纸筒,像一个抱着炸药包冲向敌阵的战士,头也不回地朝着站内那昏暗、如同巨兽咽喉般的进站口走去。
站内比广场更显空旷。几盏蒙尘的大灯发出昏黄的光,勉强照亮冰冷的水磨石地面和寥寥几个检票口。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煤灰和人体疲惫的气味。广播里播放着模糊不清的车次信息,带着电流的杂音。
陈建国没有去拥挤的候车室,也没有靠近任何可能引人注目的地方。他抱着图纸筒,如同抱着最后的堡垒,沉默地靠在检票口附近一根巨大的、冰冷的承重水泥柱后面。阴影将他大半身形遮蔽。他微微垂着头,军大衣的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薄唇和瘦削的下颌。布满血丝的眼睛隐藏在帽檐的阴影下,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无声地扫描着周围的一切动静。每一个走动的旅客,每一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甚至远处站台上列车员模糊的身影,都落入他冰冷的视野中,被瞬间分析、判断、归档。
时间在寂静的警惕中缓慢流淌。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绷紧的弓弦。
终于,广播里传来一阵刺耳的电流嗡鸣,接着是那个熟悉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女播音员疲惫的声音:
“旅客同志们请注意…由奉天开往羊城方向的…T98次列车…即将开始检票…请乘坐本次列车的旅客…到第三检票口排队检票…”
人群开始骚动。昏昏欲睡的旅客纷纷起身,拖着行李,涌向第三检票口。嘈杂的人声打破了站内的寂静。
陈建国依旧靠在水泥柱后,没有立刻动作。他的目光如同鹰隼,在涌向检票口的人群中快速扫视。没有可疑的面孔,没有熟悉的身影,没有那种带着审视和恶意的目光。郑处长的人,似乎真的被甩掉了,或者,暂时被周为民的雷霆手段震慑住了。
当检票口前排起的长龙开始向前蠕动,队伍尾部变得松散时,陈建国动了。他如同融入人群的阴影,抱着图纸筒,悄无声息地汇入队伍的中段。他微微弓着背,低着头,让军大衣的帽子和前面旅客的行李遮挡住自己的侧脸和怀中的包裹。动作自然,步伐平稳,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
检票员机械地撕下票根。陈建国接过票根,没有停留,抱着图纸筒,随着人流,踏上了那条连接站台和列车的、冰冷而狭长的水泥通道。
通道尽头,巨大的、墨绿色的列车如同沉睡的钢铁长龙,静静卧在铁轨上。车身布满长途跋涉留下的风尘和划痕。这就是那列传说中的“绿皮硬座”,无数南下寻梦者和建设者的“铁皮罐头”。
陈建国没有选择拥挤的车门。他抱着图纸筒,沿着站台边缘,快步走向列车中部一节看起来相对空一些的车厢。车厢连接处,穿着藏蓝色制服的列车员正倚着车门抽烟,脸冻得发红。
“同志,硬座。”陈建国递上票根,声音低沉平稳。
列车员瞥了一眼票根,又扫了一眼他怀里那个用厚油布包裹、形状怪异的“行李”,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但没说什么,只是懒洋洋地挥了挥手:“上吧上吧,自己找座儿!”
陈建国抱着图纸筒,踏上了冰冷的铁制台阶。一股混杂着汗味、烟味、食物馊味和人体闷热气息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包裹。车厢里灯光昏暗,人影幢幢。行李架上塞满了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和帆布包,过道里也堆放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硬座座椅上坐满了人,大多是穿着深色棉袄、神色疲惫麻木的普通旅客,也有几个穿着略显体面、但同样带着长途跋涉倦意的出差干部模样的人。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
陈建国抱着图纸筒,如同抱着易碎的珍宝,艰难地在狭窄的过道里挪动。他避开那些好奇或麻木的目光,最终在车厢中部一个靠窗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空位。旁边坐着一个头发花白、抱着大包袱打盹的老农,对面是两个靠着椅背昏昏欲睡的年轻工人。
他将图纸筒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座位靠窗的最里面,紧贴着冰冷的车壁。然后用穿着军大衣的身体,像一堵沉默的墙,牢牢地挡在外面。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坐下,脊背挺得笔首,如同焊在座位上的钢架。
冰冷的车窗玻璃上,凝结着厚厚的霜花。陈建国布满血丝的目光,穿透模糊的冰霜,望向窗外。站台上昏黄的灯光下,送行的人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巨大的蒸汽机车头,正发出沉闷的喘息,如同即将苏醒的巨兽。
“呜——!!!”
一声悠长而凄厉的汽笛,撕裂了黎明的死寂!如同冲锋的号角!
脚下的地板猛地一震!车轮碾过铁轨接缝,发出第一声沉闷的“哐当”!
列车!动了!
墨绿色的钢铁长龙,牵引着沉重的车厢,缓缓驶离奉天站台,驶离这片被寒流笼罩、被阴谋缠绕的钢铁丛林。车轮碾过冰冷的铁轨,节奏由缓慢变得清晰有力。
“哐当!哐当!哐当!”
陈建国依旧保持着那个如同雕塑般的坐姿。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窗上的冰花,望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逐渐被铅灰色晨光勾勒出的城市轮廓——高耸的烟囱,巨大的水塔,连绵的厂房…这是他扎根的土地,是“硬骨头”诞生的熔炉。也是暗箭射来的地方。
而他的前方,是两天两夜的漫长颠簸,是未知的凶险,是蛇口那片吞噬钢铁的烂泥潭,是孙大炮在绝望中等待的眼睛。
他微微侧过头,布满老茧的手掌,极其轻微地、近乎本能地拂过身边那个冰冷而沉重的图纸筒。粗糙的油布包裹下,仿佛能感受到钢铁的冰冷触感和那人为破坏留下的狰狞伤口。
车窗外的景物越来越模糊,奉天的轮廓最终消失在铅灰色的天际线下。只有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固执而沉重地回响在污浊的车厢里,如同心脏的搏动。
陈建国缓缓闭上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淬火后深埋的炭,等待着在蛇口的烂泥与烈火中,爆发出足以焚毁一切谎言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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