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炮的咆哮戛然而止。
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了胸口，他布满血丝、几乎要喷出火来的铜铃大眼，死死钉在了陈建国摊开的手掌上。那几片湿漉漉、软塌塌、边缘破烂如同被野兽啃噬过的纸片，静静地躺在布满老茧、泥污和伤痕的掌心。
空气仿佛凝固了。海风的呜咽，远处打桩机沉闷的“咚！咚！”声，烂泥滴落的“吧嗒”声，在这一刻都变得无比清晰，又无比遥远。只有那几片残破的纸片，在初冬微弱的阳光下，散发着冰冷而绝望的气息。
“…压…力…测点…”
“…壁…薄…0.5…”
“…熔融…黏连…”
“…钢丝…弯…”
孙大炮的目光如同生锈的齿轮，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碾过那些模糊、洇开、却如同淬毒匕首般刺目的字迹。他脸上的狂怒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寒意。铜铃大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字眼，仿佛要将它们烧穿。
“这…这是…”孙大炮的声音干涩发飘，带着一种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颤抖。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陈建国那张疲惫、冰冷、如同岩石雕刻般的脸。“哪来的？！”
陈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迎着他惊疑不定的目光，没有首接回答。他的视线越过孙大炮的肩膀，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死死锁定在“开山-7”底盘下那根渗油的、鼓起大包的废旧高压油管上。
“管子。”陈建国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冻土深处岩石的摩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拆下来。”
孙大炮的身体猛地一震！他顺着陈建国的目光，猛地回头，看向那根让他恨之入骨、又束手无策的油管！一个疯狂的、冰冷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他的脑海！他铜铃大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狰狞的、混杂着惊骇和豁然醒悟的光芒！
“操！！”孙大炮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根本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解释！巨大的愤怒瞬间转化为一种更加狂暴的行动力！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蛮牛，猛地转身，几步冲到“开山-7”车头前！
“扳手！大号活动扳手！快！！”孙大炮的咆哮如同炸雷，震醒了周围几个同样被眼前一幕惊呆的技术骨干！
一个技术员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从旁边的工具箱里翻出一把沾满油污的巨大活动扳手，跌跌撞撞地递了过去。
孙大炮一把夺过扳手，布满泥污和老茧的大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根本不顾底盘下浓烈的机油味和灼热的气息，整个人几乎钻了进去！巨大的扳手卡在油管接头巨大的六角螺帽上！
“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刺耳地响起！锈死的螺帽在巨大的力量下发出痛苦的呻吟！泥浆和油污簌簌落下！
陈建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凝固的寒冰，紧紧盯着孙大炮的动作。他摊开的掌心依旧托着那几片冰冷的图纸残片，如同托着最后的、燃烧的炭火。手臂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在巨大的紧张和期待下，微微抽动。
“哐当！”
一声沉重的闷响！锈死的螺帽终于被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拧开！孙大炮猛地将整根报废的、带着鼓包的油管，如同拔出一截毒蛇的脊椎骨般，粗暴地从底盘下拽了出来！粘稠、滚烫的液压油滴滴答答地落在泥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刺鼻的青烟。
“给老子刀！”孙大炮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根油管上鸡蛋大小的鼓包，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另一个技术员慌忙递上一把锋利的管工刀。
孙大炮接过刀，没有丝毫犹豫！布满泥污和油渍的手指，如同最精准的外科手术刀，沿着油管鼓包边缘那道细微的裂缝，狠狠地、毫不犹豫地切割下去！
“嗤啦——！！！”
坚韧的黑色橡胶层被锋利的刀刃割开！露出里面包裹的、由高强度钢丝编织成的加强层。
周围所有的目光都死死聚焦在那被割开的伤口上！空气凝固了！连远处的打桩声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昏黄的阳光下，被割开的鼓包内部，清晰地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在距离鼓包中心约两寸的位置，一片大约巴掌大小的区域，异常刺眼！
——钢丝编织层出现了不自然的稀疏和扭曲！几根钢丝甚至带着细微的、人为的弯折痕迹！
——钢丝与橡胶粘合面的边缘，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带着黏连的断口，橡胶有轻微熔融再凝固的迹象！
与陈建国掌心中那片写着“…熔融…黏连…”、“…钢丝…弯…”的残纸，瞬间形成了冰冷而残酷的印证！
“嘶——！”围观的几个技术骨干同时倒吸一口凉气！眼镜技术员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这…这是…人为的？！”
“狗日的！！”孙大炮发出一声震天的咆哮！那声音里不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混杂着一种被巨大阴谋愚弄后的狂怒、一种触及真相的冰冷战栗和一种近乎毁灭的杀意！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变得赤红，巨大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爆出骇人的白印！他猛地抬起头，铜铃大的眼睛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陈建国脸上，又猛地扫向周围每一个惊骇的面孔，最后狠狠砸向脚下这片深陷的烂泥潭！
“看见了吗？！都他娘的给老子看清楚了吗？！”孙大炮的吼声如同受伤雄狮的咆哮，带着血腥气，在空旷的泥潭上回荡，“不是咱们的骨头软！不是红星厂的骨头软！是有人！往咱们的骨头里！埋了雷！埋了要命的阴雷！！”
他巨大的身躯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猛地一脚，狠狠踹在脚下那根被割开、露出狰狞伤口的油管上！油管在泥浆中翻滚，那人为破坏的痕迹，如同无声的控诉，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孙大炮布满血丝的目光重新回到陈建国身上，那目光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狂怒、愧疚、还有一种被点燃的、更加狂暴的斗志。他猛地指向陈建国掌中那几片残破的纸片，声音如同滚雷：
“这！就是证据！铁证！从奉天！从骨头缝里抠出来的铁证！！”
他猛地转身，铜铃大的眼睛扫过周围几个同样被真相震撼、眼中燃烧起怒火的技术骨干，最后落在眼镜技术员煞白的脸上，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备件没了？！管子断了？！老子们自己造！！”
他布满泥污和老茧的手指，狠狠指向远处堆放着各种废旧钢材、边角料和简陋维修设备的工棚区。
“去！把能用的液压管坯料都给老子找出来！把车床！把焊机！都给老子拖过来！就在这儿！在这烂泥地里！老子要亲眼看着！亲手焊一根打不烂、炸不穿的铁管子出来！！”
“是！炮哥！！”眼镜技术员和其他几个骨干被孙大炮狂暴的斗志彻底点燃，齐声应道！脸上的惊骇和绝望瞬间被一种近乎疯狂的、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他们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朝着工棚区跌跌撞撞却又无比坚定地冲去！
孙大炮最后将目光钉在陈建国身上。狂怒的火焰在他铜铃大的眼睛里熊熊燃烧，但深处却沉淀着一种冰冷的、如同淬火钢铁般的信任。他布满泥污的大手，极其沉重地、带着千钧之力，重重拍在陈建国同样布满泥污的肩膀上。
“老陈！”孙大炮的声音低沉下来，如同两块钢铁在碰撞，“这烂泥潭！这硬骨头！还有背后捅刀子的杂种！咱们一起！用真家伙！干他娘的！！”
陈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点一路颠簸、被绝望和江水浸泡、几乎熄灭的冰冷火焰，在孙大炮这雷霆般的怒吼和那重重一拍之下，如同被投入滚烫的熔炉，猛地爆发出足以焚毁一切黑暗的炽烈光芒！
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合拢了那只一首摊开着的手掌。冰冷的图纸残片，带着长江的泥沙和蛇口的烂泥，被他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指，如同收起最后的火种，紧紧攥在掌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冰冷的残纸，刺入掌心。
如同点燃了引信。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工棚区方向，望向那正在被拖拽过来的简陋车床和焊机。
声音低沉，却带着千军万马的力量：
“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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