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口赤湾的烂泥地里，凭空生出了一座“铁匠铺”。
地点就在瘫痪的“开山-7”旁边，一片相对稍硬、尚未被深淤吞噬的泥地上。几块沾满油污、锈迹斑斑的厚钢板被临时铺在泥水里，权当工作平台。一台老旧的皮带式车床，被七八个精壮的汉子喊着号子、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工棚区硬生生拖拽过来，沉重的底座在泥浆中犁出深深的沟壑，最终被粗大的枕木垫起，勉强稳住。旁边，一台同样老迈的交流弧焊机，粗粝的黑色焊线如同巨蟒，蜿蜒着连接到一个巨大的柴油发电机上。发电机正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咆哮，喷吐着黑烟，为这泥泞中的钢铁手术台提供着原始而狂暴的动力。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柴油废气、烧红的钢铁气息、冷却液的刺鼻味道，还有烂泥被反复踩踏后散发的土腥，混合成一种属于战场的、粗粝而滚烫的气味。
孙大炮像一尊黑铁浇筑的怒目金刚，矗立在简陋的“手术台”旁。他赤裸着上身，虬结的肌肉上沾满了泥浆和油污，古铜色的皮肤在冬日微弱的阳光下反射着金属般的光泽。铜铃大的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盯着车床上那根被卡盘死死咬住的、足有婴儿手臂粗的银亮金属管坯。这是从一堆废旧工程机械上拆解下来的、能找到的最好的高强度合金液压管坯料。
“车！”孙大炮的吼声如同炸雷，盖过了发电机的轰鸣。
车床旁，一个头发花白、脸上刻满岁月和油污沟壑的老车工王师傅，眼神凝重如铁。布满老茧的双手如同精密仪器，沉稳地操纵着进刀手柄。锋利的硬质合金车刀抵上高速旋转的管坯，发出尖锐刺耳、令人牙酸的“嗤嗤”声！冰冷的金属屑如同银亮的毒蛇，带着灼热的气息，从车刀与管坯的咬合处飞溅出来！落在泥水里，发出“滋滋”的轻响，腾起细小的白烟。
每一次进刀，每一次切削，都伴随着金属痛苦的嘶鸣和飞溅的火星。王师傅布满皱纹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浑浊的眼睛却一眨不眨，紧紧盯着车刀下逐渐成型的管壁，仿佛在用生命雕琢一件关乎生死的艺术品。
“薄了零点二！再进！”孙大炮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精准，他粗糙的手指如同卡尺，隔空点着管壁的某个位置。他的目光穿透飞溅的金属屑和弥漫的油烟，仿佛能看清管壁内每一丝金属纤维的走向。
王师傅布满老茧的手指纹丝不动，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进刀刻度。车刀再次啃噬金属，火星更加密集地飞溅！
陈建国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背对着泥潭和远处招商局冰冷的白色小楼。他没有靠近那滚烫的“手术台”，布满血丝的眼睛也没有落在车床的轰鸣上。他的目光穿透污浊的空气，越过简陋的工棚，投向更远处那片被强行撕裂、正在艰难孕育着未来的海岸线。灰蒙蒙的天空下，巨大的爆破坑出深层的岩层，未散的硝烟混合着海风。更远的海面上，隐约可见巨大的货轮轮廓。
他的军大衣依旧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带着长江的泥腥和一路的风尘。脸上是深不见底的疲惫，沉淀在每一道皱纹里。但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却如同两口被点燃的深井，燃烧着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杂质的火焰。
他缓缓抬起那只一首紧握的手。布满老茧、伤痕累累的掌心摊开。几片湿漉漉、软塌塌、边缘破烂不堪的图纸残片，静静地躺在那里。模糊、洇开的字迹，在泥潭上空弥漫的油烟和金属气息中，显得如此脆弱，却又如此沉重。
“…压…力…测点…”
“…壁…薄…0.5…”
“…熔融…黏连…”
“…钢丝…弯…”
冰冷的残纸，刺入掌心。如同烙印。
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合拢手掌。将这几片浸透了长江泥沙、蛇口烂泥和阴谋毒液的碎片，如同收起最后的、淬火的火种，紧紧攥在掌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手臂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在巨大的压力下微微起伏。
“车好了！！”王师傅嘶哑的喊声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颤抖，穿透了机器的轰鸣。
车床上，一根崭新的高压油管管体静静地躺在卡盘里。管壁银亮，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管口车削出的螺纹清晰而规整，如同精密的艺术品。
“上管箍！上接头！”孙大炮的吼声没有丝毫停顿，如同战场指挥官下达总攻命令。
几个技术骨干立刻围了上去。动作迅捷而默契。巨大的、经过特殊热处理的高强度合金管箍，被沉重的管钳粗暴地套上管口螺纹。粗壮的液压接头被仔细地涂抹上耐高温密封脂，然后对准管口。
“焊！”孙大炮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早己准备就绪的焊工老张，深吸一口气。他戴上深色的电焊面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布满油污和老茧的手，稳稳握住了沉重的焊钳。焊钳尖端，闪烁着幽蓝电弧的焊条，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
“滋——！！！”
一声尖锐刺耳、如同裂帛般的电弧爆鸣声骤然响起！幽蓝刺目的电弧光猛地炸开！瞬间压过了车床的嘶鸣和发电机的咆哮！将昏暗泥泞的“铁匠铺”映照得如同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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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的身体如同磐石般稳定，只有握着焊钳的手臂，在幽蓝电弧的映照下，极其细微而精准地移动着。每一次电弧的跳跃，每一次熔池的流动，都在他布满血丝、紧盯着熔池的眼睛里映照出来。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角滚落，瞬间被焊烟蒸腾的灼热空气烤干。这不是焊接，这是用生命和意志，在滚烫的钢铁上书写救赎！
孙大炮铜铃大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刺目的熔池，一眨不眨。他的呼吸粗重，胸膛随着焊枪的移动而微微起伏，仿佛那灼热的电弧也烧进了他的血液里。
陈建国依旧站在原地，背对着那刺目的光芒。幽蓝的电弧将他的侧影拉得巨大而扭曲，投在身后深陷的烂泥潭上。他紧攥着图纸残片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那刺耳的焊弧声，那飞溅的焊渣，那弥漫的浓烟，仿佛都化作了奉天保卫科里冰冷的灯光，郑处长阴鸷的脸，长江上翻滚的浊浪和那沉入江底的图纸筒！所有的屈辱、背叛、绝望，都在这一刻，被这泥泞中野蛮生长的电弧，点燃成焚毁一切的怒焰！
焊弧持续燃烧。时间在刺耳的噪音和灼热的气浪中缓慢流淌。
终于！
“滋啦——！”
最后一点电弧光熄灭。
焊枪抬起。
刺目的光芒消失，只剩下焊点处一片暗红，在昏暗中散发着惊人的余热。
焊工老张猛地掀开面罩，露出被汗水、油污和烟尘彻底覆盖的脸。他剧烈地喘息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刚刚完成的焊缝。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道暗红色的焊缝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柴油发电机沉闷的轰鸣和焊点冷却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暗红色的高温逐渐褪去，露出焊道本来的面目——一道均匀、、致密、如同钢铁肌肉般虬结盘绕的焊缝！银亮的金属光泽中透着一种淬火后的冷硬！没有气孔！没有夹渣！完美得如同教科书上的范例！
短暂的死寂。
“成了！！”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哑的狂吼！
瞬间！
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巨大情绪如同火山般爆发！
“成了！！”
“炮哥！成了！！”
几个围在旁边的技术骨干，眼眶瞬间通红，激动得浑身颤抖，发出语无伦次的欢呼！眼镜技术员的眼镜片上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
孙大炮猛地一步上前，布满老茧、沾满泥污的大手，不顾焊点残留的惊人高温，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极其轻微地拂过那道的、带着灼人余热的焊缝！指尖传来的滚烫和钢铁的坚实触感，让他铜铃大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狂喜、骄傲和一种更深沉悲壮的光芒！
“好！好一条铁打的脊梁骨！”孙大炮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却蕴含着千钧之力。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烧红的烙铁，扫过周围每一张激动、疲惫却燃烧着火焰的脸，最后狠狠钉在陈建国那沉默如山的背影上。
“淬火！”孙大炮的吼声再次炸响，如同最后的冲锋号！
早己准备好的小周，端着一大桶冰冷刺骨、混杂着冰碴的工业冷却液，猛地泼向那根刚刚完成焊接、依旧散发着惊人高温的高压油管！
“嗤啦——！！！”
一声震耳欲聋的、如同烧红烙铁投入冰水般的巨大声响！
滚烫的钢铁与冰冷的液体猛烈相激！大股浓密刺鼻的白色蒸汽如同爆炸般瞬间腾起！将整个“铁匠铺”彻底笼罩！冰冷的白雾翻滚着、弥漫着，带着一种硫磺和水汽的混合气味，瞬间吞噬了所有人的身影！
在这片冰冷与灼热交织、蒸汽翻腾的混沌中心，那根被冰冷淬炼的高压油管，如同浴火重生的钢铁脊梁，在白色的迷雾中若隐若现。银亮的管体上，那道虬结的焊缝，在冷热激荡的洗礼后，呈现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冷硬、如同淬火精钢般的暗青色光泽。
陈建国缓缓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穿透翻滚的白色蒸汽，如同淬火的刀锋，死死钉在那根沉默的钢铁管子上。紧攥着图纸残片的手，掌心被冰冷的纸片边缘刺破，渗出的温热鲜血，混合着长江的泥沙和蛇口的烂泥，无声地滴落在脚下的污泥里。
冰冷的残纸，炽热的血。
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信。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那点冰冷的火焰，终于与泥潭中升腾的蒸汽和钢铁的意志，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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