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巨大的礁石如同被斩首的巨兽头颅，在深黑色的烂泥中犁开最后一道深沟，带着沉闷如雷的巨响，彻底滚落到一旁。露出了下方被它长久掩埋的、坚实而潮湿的海床基岩。
“开山-7”庞大的钢铁身躯发出一阵低沉而满足的喘息，巨大的推土铲边缘还挂着泥浆和破碎的藤壶，在初冬微弱的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狂暴的轰鸣渐渐平息，只剩下发动机低沉的怠速声，如同巨兽搏杀后的喘息。
整个赤湾泥潭工地，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瞬间被巨大的欢呼声浪彻底点燃！
“成了！！！”
“顶开了！顶开了！”
“硬骨头！真他娘的硬骨头！！”
技术骨干、浑身泥污的工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狂吼！有人激动地互相捶打着肩膀，泥浆西溅；有人不顾一切地跳进冰冷的泥水里，溅起巨大的黑色水花；有人摘下早己辨不出颜色的帽子，狠狠摔在泥地上，发出宣泄般的吼叫！疲惫、麻木、绝望，在这一刻被巨大的胜利感和扬眉吐气的狂喜彻底冲刷干净！那张贴在指挥部破木板墙上的工期表，鲜红的截止日期仿佛在这一声欢呼中，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孙大炮站在翻涌的泥浆边缘，赤裸的上身沾满了泥点和油污，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如同浇筑的铜像。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块被推开的巨大礁石，以及礁石下露出的坚实海床。铜铃大的眼睛里，滚烫的泪水混合着泥污，在虬结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清晰的沟壑。他没有欢呼，只是缓缓抬起那只布满老茧、沾满油污和鲜血（虎口崩裂的伤口还未凝结）的手，极其沉重地、带着千钧之力，重重拍在“开山-7”冰冷湿滑的履带护板上。
“哐！”
一声闷响，如同战鼓最后的余韵。
他布满血丝的目光缓缓扫过欢呼的人群，扫过那台沉默的钢铁巨兽，最后，如同被磁石吸引，猛地投向陈建国之前站立的方向。
空无一人。
只有一片被踩踏得稀烂的泥地，以及泥地上几点尚未被完全冲刷干净的、暗红色的印记。
孙大炮脸上的激动瞬间凝固。铜铃大的眼睛骤然收缩，爆射出惊疑不定的光芒。他猛地推开挡在身前欢呼的工人，大步冲到那片泥地边缘。布满泥污的脚掌踩在那几点暗红上，冰冷粘稠的触感让他心头猛地一沉。
血。
混合着泥污，但那股铁锈般的腥气，瞒不过他的鼻子。
“老陈呢？！”孙大炮猛地回头，对着狂欢的人群发出一声炸雷般的咆哮，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欢呼！
人群的喧嚣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愕然地看着孙大炮铁青的脸和地上那几点刺眼的暗红。
“陈工？刚才…刚才还在这…”眼镜技术员推了推滑落的眼镜，脸上还残留着狂喜的余韵，声音带着茫然。
“找！”孙大炮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狂暴的急切，“给老子立刻找！翻遍这泥巴地也要把人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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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商局那栋崭新的白色小楼，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像一块冰冷的象牙，沉默地矗立在工地边缘。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反射着阴沉的天光，隔绝了外面泥潭的喧嚣、欢呼，也隔绝了那浓烈的柴油味、烂泥腥和汗水的味道。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清冽气息、咖啡的苦涩醇香，还有中央空调系统送出的、恒定而冰冷的暖风。
会议室里，铺着墨绿色绒布的长条会议桌光可鉴人。香港招商局基建部的经理赵家明，一位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正用带着浓重港式口音的普通话，对着摊开的工程进度图侃侃而谈。他的手指白皙而修长，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轻轻点在图纸上蛇口港预定的泊位线位置。
“……所以，根据最新的工程进度评估和潮汐数据模型，我们最乐观的估计，也必须将首期码头泊位的启用时间，向后推迟至少三个月。否则，强行在现有条件下进行桩基和沉箱作业，风险系数将超出可接受范围。这一点，还请诸位理解，我们招商局必须对工程质量、工期成本和投资方的信心负责……”赵家明的语气平和，带着职业化的理性，镜片后的目光扫过会议桌对面坐着的几个人。
坐在赵家明对面的，是蛇口工业区建设指挥部的几位负责人。为首的是总指挥老马，一个穿着半旧军便服、鬓角花白、脸上刻满风霜的老头。他手里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香烟，眉头紧锁，烟雾缭绕中，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血丝和一种被巨大压力反复灼烧后的疲惫。他旁边坐着的几位干部，脸色同样凝重，带着长途跋涉和与泥巴搏斗后的倦容。
会议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同样整洁西装、助理模样的年轻人快步走到赵家明身边，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同时将一份薄薄的文件夹轻轻放在他面前的桌面上。
赵家明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示意助理离开。他修长的手指翻开文件夹，里面只有一张纸，是刚刚从工地指挥部传真过来的、关于“开山-7”成功推开关键礁石的简报。文字极其简略，没有提及任何技术细节，只强调了关键障碍清除，对后续工程进度的积极意义。
赵家明的目光在简报上停留了不到三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他轻轻合上文件夹，仿佛那只是一份无关紧要的日程提醒。他抬起头，脸上重新挂起职业化的、带着距离感的微笑，目光再次投向老马。
“马总指挥，刚才我们说到工程进度的调整。关于后续的桩基施工和设备进场，我们还需要贵方提供一份更详细的……”
“砰！”
会议室厚重的橡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开！发出沉闷而刺耳的巨响！
巨大的声响瞬间撕裂了会议室里冰冷而理性的氛围！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愕然抬头望去！
门口，站着一个浑身泥污的身影。
是陈建国。
他依旧穿着那件湿透、辨不出原色、沾满了长江泥沙和蛇口烂泥的军大衣，沉重地贴在瘦削的脊背上。脸上是长途跋涉、巨大打击和刚刚那场钢铁搏杀留下的深重疲惫，眼窝深陷，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冰冷的泥水顺着他的裤腿滴落在光洁如镜的深色大理石地板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污浊的泥印。手臂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在袖口外，在会议室惨白的灯光下，如同盘踞的毒蛇。
他站在那里，像一块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沉默而冰冷的礁石。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两柄淬火的钢锥，穿透弥漫的烟雾和惊愕的目光，死死钉在会议桌主位上的赵家明身上。
空气瞬间凝固。消毒水的气味、咖啡的香气、还有陈建国身上带来的浓烈泥腥和钢铁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无声地碰撞。
赵家明脸上那职业化的笑容瞬间僵住，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和冰冷。他放下手中的笔，身体微微后靠，靠在柔软的真皮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光洁的桌面上，用一种审视的、带着明显不悦和居高临下意味的目光，打量着门口这个不速之客。
“这位同志，你走错地方了。”赵家明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带着港式腔调的、冰冷的理性，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这里是招商局工程协调会议。请立刻出去。”
老马猛地站起身，脸上带着惊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老陈！你干什么？！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快出去！”他身边的几个干部也反应过来，纷纷起身，想要阻拦。
陈建国对老马的呵斥和周围的目光恍若未闻。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锁定赵家明。布满老茧、沾满泥污和暗红色血痂的手，缓缓抬起，伸进军大衣的内袋。
他的动作很慢，很沉重，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仿佛那不是掏口袋，而是在挖掘自己的心脏。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陈建国布满老茧的手，从军大衣内袋里，极其缓慢地掏出了几片东西。
不是文件，不是报告。
是几片湿漉漉、软塌塌、边缘破烂如同被野兽啃噬过、沾着暗红色血污和泥污的纸片碎片！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赵家明那张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的脸，扫过会议桌对面老马等人惊愕茫然的表情，最后落回掌心那几片冰冷的残纸上。
然后，在死寂的、只有中央空调微弱送风声的会议室里，陈建国用他那低沉沙哑、如同生锈钢铁摩擦的声音，一字一顿，清晰地念出了纸片上那些模糊、洇开、却如同淬毒匕首般刺目的字眼：
“…压…力…测点…”
“…壁…薄…0.5…”
“…熔融…黏连…”
“…钢丝…弯…”
每一个破碎的字眼，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狠狠射入这片冰冷、理性、弥漫着咖啡和消毒水气息的空间。
念完，陈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再次抬起，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烙在赵家明那张己经无法维持平静的脸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力量，如同最后的审判：
“赵经理。”
“这根被‘熔融黏连’、‘钢丝弯折’的‘骨头’…”
“够不够硬？”
“能不能…按期…打下你图纸上…那颗…‘螺丝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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