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国那如同淬火钢锥般的声音,裹挟着冰冷破碎的字眼,狠狠钉在死寂的会议桌上。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烧红的子弹,穿透消毒水的清冽、咖啡的苦涩、中央空调恒定的暖风,留下灼人的弹孔。
“…压…力…测点…”
“…壁…薄…0.5…”
“…熔融…黏连…”
“…钢丝…弯…”
纸片上模糊、洇开的字迹,沾着暗红的血污和泥垢,在惨白灯光下如同溃烂的伤口。陈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烙在赵家明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肌肉僵硬如同石膏的脸上。
“这根被‘熔融黏连’、‘钢丝弯折’的‘骨头’…”
“够不够硬?”
“能不能…按期…打下你图纸上…那颗…‘螺丝钉’?”
空气彻底凝固。老马夹在指间的半截香烟,烟灰无声地折断,落在墨绿色的绒布桌面上。几个指挥部干部张着嘴,惊愕的目光在陈建国掌心的残纸和赵家明铁青的脸之间来回扫视,茫然无措。招商局这边的几个西装革履的助理,更是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身体。
赵家明交叉放在光洁桌面上的手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镜片后的目光剧烈地闪烁着,最初的错愕和冰冷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取代——震惊、难以置信、一丝被当众揭穿的狼狈,但更多的,是一种如同毒蛇被踩住尾巴般的、冰冷的、带着审视和巨大压力的阴鸷!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凝固的、带着浓烈泥腥和血腥的空气吸进肺里。再开口时,声音己经恢复了那种带着港式腔调的、冰冷的理性,只是那理性之下,翻滚着深不见底的暗流:
“陈建国同志。”他刻意加重了“同志”二字的发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找来这些…破碎的纸片。也不知道你念的这些…含糊不清的字眼,具体指向什么。”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陈建国掌心的残纸,又落在他沾满泥污和血污的脸上,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嫌恶。
“蛇口工业区的建设,是国家级重点工程。每一台设备的质量,都关乎国计民生,关乎特区建设的成败,更关乎我们招商局和背后无数投资方的巨大信任和投入。”赵家明的语气陡然加重,如同法官宣读判决,“你,一个因涉嫌严重违规采购劣质部件、造成重大工程隐患和经济损失而被停职审查的技术人员,”他刻意停顿,让“停职审查”、“劣质部件”、“重大隐患”这几个词如同冰冷的石块砸在桌面上,“未经任何许可,擅自闯入我方重要会议现场,出示来源不明的所谓‘证据’,并进行毫无根据的影射和指控。这种行为,不仅严重干扰了正常的工程协调秩序,更对我方声誉和整个项目的信心,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凌的鞭子,狠狠抽在陈建国布满风霜的脸上。奉天的停职通知,省厅的调查组,郑处长阴鸷的脸…冰冷的画面再次在眼前闪回。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
“赵经理!”老马猛地站起身,脸上带着惊怒和急切,“老陈他…他可能是压力太大…我立刻带他…”
“马总指挥!”赵家明猛地打断老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请你约束好你的人!招商局不是处理内部纠纷的场所!更不是某些人发泄个人情绪、扰乱大局的地方!”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狠狠剜了陈建国一眼,随即转向自己身边那个脸色煞白的助理,“立刻通知安保部!请这位‘情绪不稳定’的同志离开!立刻!”
“是!赵先生!”助理如同得了特赦令,慌忙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
“赵家明!”陈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点冰冷的火焰瞬间暴涨!巨大的愤怒如同岩浆冲破地壳!他猛地向前一步,沾满泥污的军大衣下摆带起一阵风!布满老茧、沾着血污的手掌,狠狠拍在光洁冰冷的会议桌上!
“砰!!”
一声巨响!如同惊雷炸开!巨大的力量震得桌上的咖啡杯、烟灰缸猛地一跳!滚烫的咖啡泼溅出来,染污了墨绿色的绒布!几片残纸被震得飞起,又无力地飘落!
“少他妈给老子打官腔!!”陈建国的咆哮如同受伤孤狼的嘶吼,带着一路颠沛、长江失图、泥潭搏杀积攒下的所有愤怒和绝望,狠狠砸向赵家明!“劣质油管?!停职审查?!你他妈比谁都清楚!是谁在背后给红星厂的骨头里埋雷?!是谁在蛇口的工期上架刀?!是谁他妈想把这烂泥潭彻底搅浑?!!”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赵家明,仿佛要穿透那层冰冷的镜片和职业化的面具,看清后面隐藏的毒牙!巨大的压力下,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他强行压下,牙齿死死咬住下唇,一丝暗红的血线顺着嘴角缓缓渗出!
“陈建国!你疯了!!”老马又惊又怒,厉声呵斥,试图上前拉住他。
赵家明在陈建国拍桌的瞬间,身体猛地向后一仰,靠进宽大的真皮椅背。脸上那最后一丝强装的镇定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冒犯的惊怒和一种更加深沉的、冰冷的算计!他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针,死死钉在陈建国嘴角那丝刺目的血迹上,嘴角勾起一抹极其细微、冰冷刺骨的弧度。
“情绪失控,暴力倾向,污言秽语…”赵家明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如同宣读病历般的腔调,每一个字都带着毒刺,“看来,关于你精神状态和职业道德的评估报告,需要立刻更新了。”他微微侧头,对着刚刚放下电话的助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死寂的会议室:
“通知安保的同时,立刻联系工业区指挥部保卫科,还有…奉天方面负责‘开山’项目调查的同志。请他们务必重视这位陈工‘异常激烈’的表现,并重新评估他在此期间的所有行为和‘证据’来源的可靠性。”
釜底抽薪!
用“精神失控”、“暴力倾向”、“证据来源存疑”,彻底否定他这个人!否定他带来的所有证词!将他钉死在“疯子”和“诬告者”的耻辱柱上!
冰冷的寒意,瞬间从陈建国的脚底窜遍全身!比长江的浊浪更冷!比蛇口的烂泥更深!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被冻僵!巨大的愤怒和无力感交织,如同两只巨手,狠狠撕扯着他的神经!
就在这时,会议室门外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两个穿着深蓝色保安制服、身材魁梧的安保人员出现在门口,神情冷硬,眼神不善地盯着陈建国。
“陈工!走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老马的声音带着疲惫、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他上前一步,用力抓住陈建国的手臂,试图将他拖离这个风暴中心。
陈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赵家明那张如同戴上了铁面具的脸。那张脸在惨白的灯光下,冰冷、坚硬,毫无破绽。嘴角那丝细微的弧度,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
他知道,对方己经彻底撕下了伪装的表皮,亮出了冰冷的獠牙和铁幕。在这里,在招商局这栋冰冷的白色小楼里,在资本的规则和冰冷的程序面前,他这身泥污、这几片残纸、这一腔孤勇,注定掀不起任何波澜。
他任由老马拽着他的手臂。布满血丝的眼睛最后扫过那几片散落在光洁桌面上、沾着咖啡污渍和血点的图纸残片。那些模糊的字迹,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同被遗弃的枯叶。
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转过身。沾满泥污的军大衣沉重地拖过冰冷的大理石地面,留下两道清晰的、污浊的泥痕。每一步,都踏在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绝望之上。
身后,传来赵家明恢复了平和、却更加冰冷刺骨的声音:
“会议继续。刚才的意外插曲,不会影响我们对工程延期必要性的判断和决策。请各位务必以大局为重…”
声音被厚重的橡木门隔绝。
门内,是冰冷的铁幕,是咖啡的苦涩,是消毒水的清冽,是资本冰冷的计算。
门外,是浑浊的空气,是陈建国踉跄的背影,是远处打桩机那沉闷的、如同巨大而稳健的心跳般固执的“咚!咚!”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这片正在被强行撕开、艰难孕育着崭新时代的海岸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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