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裹着海水的冰冷和废墟的尘埃,在蛇口赤湾的筋骨间呜咽穿行。
它卷起残破的帆布碎片,推搡着倾倒的脚手架,在泥泞的水洼上划出细碎的波纹。声音空洞而单调,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死寂的工地上来回拉扯。
陈建国站在那片巨大的、被风暴咀嚼过的狼藉中央。
脚下是泥浆。黑色的、粘稠的、如同凝固的血痂,混杂着碎石、断裂的木屑、被撕碎的塑料布,还有…一些无法辨认的金属碎片。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粘滞感,仿佛这片土地本身也在无声地哀嚎。
倾倒的脚手架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的骨架,扭曲成狰狞的几何体,巨大的钢管弯折出令人牙酸的弧度,的钢筋断口闪烁着冰冷的寒光,像折断的肋骨刺向铅灰色的、低垂的天空。几台塔吊巨大的身躯歪斜着,锈迹斑斑的吊臂无力地垂落,如同被折断翅膀的铁鸟,凝固在坠落的最后一瞬。被巨浪撕扯下来的混凝土块散落各处,棱角狰狞,像被随意丢弃的骨骸。浑浊的积水在坑洼的地面积聚,倒映着破碎的天空和残破的钢铁丛林,如同一面面碎裂的、肮脏的镜子。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气味:海水的腥咸、淤泥的腐败、钢铁锈蚀的酸涩、还有…若有若无的、来自废墟深处的、如同被雨水浸泡过的硝烟和熔融金属的混合气息。这气味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却又被彻底掏空的窒息感。
没有机器的轰鸣。
没有工人的号子。
没有焊枪的嘶鸣。
只有风,在残破的钢铁丛林间呜咽穿行,发出空洞而冰冷的哨音。
只有远处大海低沉而疲惫的喘息,仿佛也在舔舐着伤口。
绝对的死寂。
一种巨大的、令人灵魂都感到空旷的死寂,笼罩着这片被风暴彻底洗劫过的土地。
陈建国挺着那根如同被砸进地里的钢桩般的脊梁,缓慢地、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缠满纱布的腿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抬起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手臂上那道狰狞的旧疤在纱布下沉默着,不再灼痛,却带来一种深沉的、神经被烧毁后的麻木和无法控制的细微抽搐,如同冰冷的电流在皮下游走。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淬火般的冰冷死寂凝固着。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慢地扫过这片触目惊心的废墟。
他看到了被泥浆半掩的撬棍。
看到了扭曲变形的焊枪头,焊钳像被巨力掰断的鸟喙。
看到了散落一地的、沾满泥污的破旧安全帽。
看到了几片被撕扯下来的、印着“三车间”模糊字迹的工装碎片,在风中无力地抖动。
每一处痕迹,都像一道无声的伤口,在这片巨大的死寂中无声地渗血。
每一块冰冷的钢铁,都仿佛残留着风暴中搏杀的温度和呐喊。
他继续往前走。
每一步都踏在凝固的悲痛之上。
每一步都离那道沉默的阴影更近。
终于,他站住了。
站在那片狼藉的尽头。
站在那道伤痕累累、却如同沉默巨兽般匍匐在海岸线上的钢铁脊梁面前。
海堤。
那条刚刚在风暴潮最高峰中浴血搏杀、用生命焊上去的堤坝。
近在咫尺。
巨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墙壁,轰然撞来!
堤身布满了触目惊心的伤口:巨大的凹陷如同被巨锤砸出的深坑,钢板扭曲撕裂,边缘翻卷着狰狞的钢刺,像被剥开的皮肉。的钢筋如同断裂的骨茬,在浑浊的海风中泛着冰冷的寒光。海水不再是狂暴的攻城锤,但依旧带着余威,沉闷地拍打着伤痕累累的堤基,卷起浑浊的泡沫,舔舐着那些新生的、狰狞的创口。
陈建国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堤坝断裂处。
钉在那根巨大的、暗青色的油管上。
钉在那条被焊上去的“铁骨头”上!
它像一根巨大的钢钉,深深地楔入堤坝被撕裂的伤口。虬结的焊缝如同盘踞的钢龙,在铅灰色的天光下,沉默地展示着被风暴和巨浪反复锻打后的、粗粝而狰狞的轮廓!那一道道扭曲、粗壮、带着熔融金属流淌痕迹的焊缝,此刻不再是冰冷的钢铁连接,而是一道道沉默的、凝固的伤疤,是生命与毁灭激烈搏杀后留下的、无法磨灭的印记!
焊缝的边缘,钢铁呈现出被高温反复灼烧、急速冷却后的暗红、深蓝和焦黑色泽,如同凝固的血液和烧焦的皮肉。有些地方的焊缝被巨大的力量撕开细小的裂口,边缘扭曲着,像无声呐喊的口。
冰冷。
绝对的冰冷,混合着钢铁的腥气、海水的咸涩和硝烟的余烬,扑面而来!
陈建国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淬火般的冰冷死寂,如同被投入熔炉的顽铁,在这巨大的、沉默的伤痕面前,剧烈地翻腾起来!手臂上那道旧疤深处的麻木抽搐,仿佛被这冰冷的景象唤醒,瞬间转化为亿万根烧红钢针刺穿的剧痛!狂暴的电流感再次轰击他的神经!
他仿佛又看到了!
看到了惊涛骇浪中,孙大炮赤膊的身影如同礁石般屹立!古铜色的皮肤被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汗水浸透,虬结的肌肉上新鲜的擦伤、淤青和烫伤的焦痕在电光中狰狞毕现!他铜铃大的眼睛布满蛛网般的血丝,死死盯着那道喷射着死亡浊流的、暗红色的裂缝!
看到了那柄在风雨中疯狂跳跃的幽蓝焊枪!刺眼至极的电弧光如同撕裂黑暗的雷霆,悍然亮起!灼热的高温瞬间蒸腾起白色的水汽!尖锐刺耳、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焊接声压倒了风浪的嘶吼!
“滋——!!!”
那声音,穿透时间的壁垒,再次狠狠扎进陈建国的耳膜!手臂上的剧痛随之疯狂攀升!他感觉自己的神经正在被那狂暴的电弧一寸寸烧断!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钢水同时浇灌在他濒临崩溃的意识之上!
“顶住——!!!” 孙大炮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全身的肌肉贲张到极限,青筋如同盘踞的钢龙根根暴起!脚下的堤面湿滑,他完全是靠着一股蛮横到极致的意志,用身体硬生生对抗着堤坝的震动、风雨的撕扯和焊枪传来的巨大反冲!
幽蓝的电弧光在风雨中明灭不定,如同风中残烛,却倔强地不肯熄灭!每一次电弧重新稳定地咬住裂缝边缘,熔化的钢水如同滚烫的血液,艰难地注入那道狰狞的伤口!
“滋——滋滋——!!”
电弧爆裂的锐响,如同最后的战歌!
紧接着,那声撕裂灵魂的、带着血腥气和钢铁意志的咆哮,在风雨的最高潮中,如同惊雷般滚滚传来:
“给老子——”
“焊死了——!!!”
陈建国缠满纱布的身体猛地一晃!
如同被那最后的咆哮隔空击中!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翻腾的死寂骤然凝固!瞳孔深处爆发出骇人的、混杂着巨大痛楚和感同身受的狂暴光芒!喉咙里火烧火燎的铁锈味瞬间上涌!他死死咬住牙关,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
他踉跄着向前一步!
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那根巨大的油管上,钉在那道盘踞着钢龙般狰狞焊缝的断裂处!
就在那里!
就在那道如同巨大伤疤般的焊缝下方,在冰冷潮湿的堤面与扭曲钢板形成的夹角阴影里!
一点刺目的金属反光,如同寒夜里的孤星,猛地刺入他布满血丝的眼瞳!
陈建国的呼吸骤然停止!
他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猛地弯下腰!不顾撕裂般的剧痛,伸出那只缠满纱布、冰冷僵硬、微微颤抖的手,探向那片冰冷的阴影!
冰冷、湿滑的钢铁触感传来,混杂着淤泥的粘腻。
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急切,死死抠住了那一点冰冷的金属反光!
用力!
再用力!
污泥和铁锈被抠掉。
那东西被他从冰冷的钢铁缝隙里,硬生生地抠了出来!
沾满了黑泥和暗红锈迹。
冰冷,沉重。
是一只扭曲变形的焊钳。
孙大炮那只巨大的、从不离身的焊钳!
钳口早己被狂暴的力量彻底撕裂、扭曲,如同被巨兽咬断的鸟喙。钳柄上包裹的绝缘胶皮被磨穿、烧焦,露出底下冰冷的金属,上面还残留着几道深深的、被巨大力量紧握留下的指痕印!那指痕印里,甚至还嵌着几丝凝固的、暗褐色的血痂!
冰冷的焊钳,沉重地躺在陈建国缠满纱布、冰冷僵硬的手掌里。
仿佛还残留着最后时刻那紧握的滚烫和狂暴的力量!
一瞬间!
电流!狂暴的、如同亿万根烧红钢针瞬间刺穿每一寸血肉、烧灼每一条神经的剧痛!从手臂那道狰狞的旧疤深处轰然爆发!这一次,剧痛不再局限于手臂,而是如同狂暴的洪流,瞬间席卷全身!仿佛那扭曲的焊钳上残留的狂暴电弧,正通过他的手掌,疯狂地反噬他的灵魂!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痛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缠满纱布的身体在冰冷的海风中剧烈地摇晃起来!深陷的眼窝里,那片凝固的死寂被瞬间点燃!瞳孔深处爆发出骇人的、如同熔岩般滚烫的光芒!
他仿佛看到了!
看到了孙大炮布满烫伤水泡和泥污的、滚烫的巨手,死死攥着这柄焊钳!看到了那幽蓝的电弧在风雨中疯狂跳跃,咬向死亡的裂缝!看到了他全身肌肉贲张,对抗着天地伟力的撕扯!看到了那双布满血丝、燃烧着熔岩般决绝光芒的眼睛!看到了那最后一声撕裂灵魂的咆哮!
“焊死了——!!!”
那声音,如同最后的惊雷,在陈建国剧痛翻腾的意识深处轰然炸响!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掌中那只扭曲冰冷、沾满锈迹和血痂的焊钳。
深陷的眼窝里,那如同熔岩般滚烫的光芒剧烈地闪烁着,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坚硬、如同冷却后锻钢般的死寂。这死寂不再虚无,而是蕴含着一种被彻底点燃后凝固的、足以承载一切的重量。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
那只同样缠满纱布、冰冷僵硬的手。
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和令人心悸的固执,覆盖在了那只冰冷的、扭曲的焊钳之上。
两只冰冷僵硬、伤痕累累的手。
一只紧握着战友遗留的、冰冷扭曲的武器。
一只覆盖其上,如同最后的封印,也如同…无声的承接。
冰冷。
绝对的冰冷,透过纱布,刺入骨髓。
但在那冰冷的触感之下…
陈建国仿佛感受到了。
感受到了那曾经滚烫的、嵌入骨血的力度。
感受到了那狂暴电弧最后跳跃的决绝。
感受到了那声用生命咆哮出的、永不屈服的承诺。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缓缓抬起。
目光越过伤痕累累的堤坝,投向那片依旧阴霾沉重的天空。
一只铁灰色的海鸟,正展开被风雨洗礼过的翅膀,孤独而倔强地,在低垂的云层下,逆着冰冷的海风,沉默地滑翔。
焊死了。
那就…焊在这片天空下。
焊成这只逆风而行的铁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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