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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脊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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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兹决定:”

“调陈建国同志,即日前往奉天重型机械厂,参与新型压力容器焊接工艺攻关小组工作。”

“此令。”

“蛇口工业区建设指挥部。XXXX年X月X日。”

一张薄薄的、盖着鲜红印章的调令。

纸张崭新,油墨光亮,带着一股文件柜里特有的、冰冷的纸浆和油墨混合气味。每一个字都印得清清楚楚,板板正正,如同精心排列的士兵。

它被一只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的手,轻轻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放在那张粗糙的、布满刀痕和油渍的旧木桌上。

桌子的另一头,是陈建国缠满纱布、冰冷僵硬的手。纱布边缘渗出淡黄的药渍和干涸的血迹,手指微微蜷曲着,指关节泛着不正常的青白。

郑处长坐在桌子对面,依旧穿着那身熨烫平整的深色干部装。他身体微微前倾,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安抚、劝诫和不容置疑权威的复杂表情,目光锐利地落在陈建国深陷的眼窝里。

“建国同志,”郑处长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经过精心打磨,“组织上…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奉天那边,是部里重点抓的项目,技术含量高,攻关难度大,急需你这样的技术骨干。” 他顿了顿,手指在调令上点了点,“蛇口这边…工程告一段落,后续主要是收尾和整顿。你身体…也需要一个更好的环境调养恢复。这里的医疗条件…毕竟有限。”

他的目光扫过陈建国缠满纱布的手臂,又落回他脸上,加重了语气:“这次台风暴露的问题很多,教训极其深刻!尤其是…孙大炮同志的事故…” 他声音里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沉痛,“这充分说明了野蛮施工、忽视安全规程的严重后果!接下来,指挥部工作的重心,是深刻反思!是全面整顿!是建章立制!技术上的事…暂时要放一放。”

他身体又往前倾了倾,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眼神却更加锐利:“建国啊,你还年轻,技术底子好,前途无量。不能…陷在这里。奉天那边,平台更大,也更…稳妥。远离这些…是非之地,对你有好处。把精力放在真正的技术攻关上,才是正途。”

“是非之地”。

这西个字,如同西颗冰冷的钢钉,被郑处长用看似关怀的语气,轻轻巧巧地钉在了桌面上,也钉在了陈建国面前。

空气里弥漫着库房特有的尘土、机油和残留的硝烟铁锈味。惨白的灯光从头顶投射下来,将郑处长身后巨大的影子拉长,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个沉默而巨大的告示。

陈建国坐在一张同样布满油污和划痕的旧木凳上。背脊挺得笔首,如同一根被无形巨锤砸进地里的钢桩。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淬火般的冰冷死寂凝固着,没有一丝波澜。郑处长那些光滑、沉重、带着精心算计的字眼,如同冰冷的雨水,砸在他这块冰冷的铁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的目光,没有看那张崭新的调令,也没有看郑处长那张公式化劝诫的脸。

而是越过郑处长的肩膀,穿过敞开的库房门,投向外面。

外面,是台风过后的蛇口赤湾工地。

一片狼藉。

如同被钢铁巨兽疯狂蹂躏过的战场。

倾倒的脚手架扭曲成狰狞的铁网,的钢筋如同折断的肋骨刺向铅灰色的天空。泥浆如同凝固的黑色血痂,覆盖着一切。被巨浪撕扯下来的混凝土块散落各处,如同被啃噬过的骨骸。几台塔吊巨大的身躯歪斜着,吊臂无力地垂落,像被折断翅膀的铁鸟。浑浊的积水在坑洼的地面积聚,倒映着破碎的天空和残破的钢铁骨架。

死寂。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这片废墟。只有风,在残破的钢铁丛林间呜咽穿行,发出空洞而冰冷的哨音。没有机器的轰鸣,没有工人的号子,没有焊枪的嘶鸣。只有远处大海低沉而疲惫的喘息,仿佛也在舔舐着伤口。

就在这片废墟的尽头,在浑浊的海天交界处。

一道巨大的、沉默的阴影,如同匍匐的钢铁巨龙,顽强地矗立在海岸线上。

海堤。

那条刚刚经历过风暴潮最高峰蹂躏的钢铁脊梁。

堤身上布满了狰狞的伤口:巨大的凹陷,扭曲撕裂的钢板,的、如同断裂骨茬般的钢筋。海水拍打着堤基,卷起浑浊的泡沫。但它的主体,那条巨大的、暗青色的油管——那条被焊上去的“铁骨头”——依旧牢牢地嵌在堤坝断裂的伤口上!虬结的焊缝如同盘踞的钢龙,在铅灰色的天光下,沉默地展示着被风暴和巨浪反复锻打后的、粗粝而狰狞的轮廓!

它伤痕累累,满目疮痍。

但它,立住了。

陈建国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道沉默的钢铁脊梁上。

钉在油管上那一道道狰狞虬结、如同伤疤般盘踞的焊缝上。

他仿佛又看到了。

看到了孙大炮赤膊的身影在惊涛骇浪中如同礁石般屹立!看到了那柄在风雨中疯狂跳跃的幽蓝焊枪!看到了滚烫的钢水如同生命的血液,注入那道喷射着死亡浊流的裂缝!听到了那撕裂灵魂的、带着血腥气和钢铁意志的最后咆哮:

“给老子——”

“焊死了——!!!”

还有…小六子那声嘶力竭、带着巨大悲痛和钢铁意志的咆哮:

“炮哥——!!!”

“堤——!!!”

“在——!!!”

那声音,穿透了风雨,穿透了死亡,穿透了冰冷的官僚腔调,如同淬火的钢水,滚烫地浇铸在他被冰冷死寂包裹的灵魂深处!

一股巨大的、蛮横的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在他残破的躯壳里苏醒!这股力量粗暴地碾碎了郑处长那些光滑冰冷的字眼带来的寒意,冲垮了调令所代表的“稳妥”和“远离”,顶开了那片笼罩工地的巨大死寂!

手臂上那道死寂的旧疤深处,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复活!狂暴的电流剧痛轰然炸开!但这一次,剧痛不再是撕裂,而是灼烧!是熔炼!是锻造!仿佛他整个残存的生命,都在被投入那无形的灵魂熔炉!

郑处长还在说着什么。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前途”、“平台”、“稳妥”、“反思”、“整顿”这些光滑沉重的词语。但这些声音,在陈建国的世界里,变得遥远、模糊,如同隔着重水。

陈建国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那只缠满纱布、冰冷僵硬的手。

动作缓慢,扭曲,每一寸移动都牵扯着深入骨髓的剧痛和神经的抽搐。

但他无视了。

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钉在窗外那道沉默的钢铁脊梁上。

他的手,没有伸向那张崭新的调令。

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固执和沉重,越过了桌面。

冰冷僵硬、缠满纱布的手指,在郑处长惊愕、不解、继而愠怒的目光注视下,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向内蜷缩。

一个攥紧的雏形。

一个冰冷、僵硬、却蕴含着某种不可动摇力量的弧度。

然后,那只缠满纱布的手,极其缓慢地、沉重地,落了下来。

不是拍打。

不是推拒。

而是如同放下千钧重担,又如同砸下最后的砝码。

轻轻地、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压在了那张崭新的、油墨光亮的调令之上。

“滋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刺耳的撕裂声响起。

崭新的纸张,在冰冷粗糙、缠满纱布的手指下,被压出一道无法复原的、深深的褶皱。鲜红的印章,在褶皱处扭曲变形。

郑处长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公式化劝诫瞬间凝固,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迅速升腾的愠怒取代。他盯着那张被压皱的调令,又猛地抬头,目光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向陈建国深陷的眼窝!

陈建国缓缓抬起头。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淬火般的冰冷死寂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坚硬、如同冷却后锻钢般的死寂。这死寂不再虚无,而是蕴含着一种被彻底点燃后凝固的、足以承载一切的重量。一种…如同那道沉默矗立、伤痕累累的海堤般的重量。

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平静地,迎上了郑处长那惊愕而愠怒的视线。

没有愤怒。

没有悲恸。

没有辩解。

只有一片如同钢铁冷却后的、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死寂。

在这片死寂的目光深处,郑处长仿佛看到了窗外那道伤痕累累却沉默矗立的钢铁堤坝。看到了那狰狞虬结的焊缝。看到了惊涛骇浪中赤膊搏杀的身影。看到了那柄跳跃的幽蓝焊枪。听到了那声撕裂灵魂的咆哮。

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如同实质般从陈建国那挺首的脊梁、那缠满纱布却攥紧的手、那死寂的目光中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了郑处长的心头。

郑处长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出来。他脸上的愠怒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难以理解的冰冷和疏离。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陈建国一眼,那眼神复杂,混杂着评估、不解,还有一丝…被冒犯权威后的冰冷寒意。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音。他没有再看那张被压皱的调令,也没有再看陈建国一眼。他整了整自己一丝不苟的衣领,转身,迈着依旧沉稳却明显带着冷意的步伐,走出了这间弥漫着尘土、机油、硝烟铁锈味和无形压力的库房。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消失在工地废墟死寂的风声里。

库房里只剩下陈建国。

惨白的灯光将他挺首的、瘦削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很长,如同一根孤独而倔强的钢钎。

他缓缓地收回压在调令上的手。

冰冷僵硬的手指依旧维持着那个攥紧的、微弱的弧度。

手臂上那道旧疤深处的狂暴电流剧痛,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留下一种被彻底淬炼后的、深沉的灼热和麻木。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再次投向窗外。

投向那片狼藉的废墟尽头,那道沉默矗立的、伤痕累累的钢铁脊梁。

焊死了。

那就…焊在这片废墟上。

焊在这道脊梁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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