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室。
不是真正的告别室,只是工地指挥部旁边一间腾空的、堆放杂物的库房。墙壁斑驳,着粗糙的水泥和红砖,角落里堆着生锈的钢筋头和废弃的油桶。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味、机油味,还有一种…冰冷、沉重、挥之不去的硝烟和铁锈的混合气息,顽强地试图压过角落里临时点燃的、气味刺鼻的廉价线香。
惨白的灯光从天花板上垂挂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灯泡里投射下来,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阴影。
房间中央,停放着那张用粗糙木板拼成的担架。上面覆盖的帆布被换下,现在盖着的,是一面洗得发白、边缘己经磨损起毛的旧红旗。旗面在冰冷的空气里僵硬地垂落,勉强勾勒出下面那个巨大而沉寂的轮廓。
赤膊。
虬结的肌肉线条,即使在红旗下也透着一股被风暴和巨浪彻底冷却、凝固的坚硬感。如同…一块被海浪抛上岸的、沉默的礁石。
红旗盖住了头和大部分身体,只有一只巨大的手露在外面,垂在担架边缘。
那只手。
陈建国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死死吸住,钉在那只手上。
冰冷。
僵硬。
布满了黑色的、如同渗入骨缝的淤泥,凝固的、深褐色的血痂,还有那一道道被狂暴电弧高温灼烧留下的、如同地狱烈焰舔舐过的焦黑烙印。指关节扭曲变形,几根手指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折着,仿佛在最后一刻,依旧死死攥着那柄不存在的焊枪,对抗着撕裂钢铁的力量。
这只手,几天前,还在惨白的帐篷灯光下,滚烫地、死死地攥住他冰冷颤抖的手,力道几乎要捏碎他的臂骨。那只手的主人,用撕裂灵魂的咆哮嘶吼着“给老子挺住”!
而现在…
它只剩下冰冷和僵硬。所有的滚烫、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咆哮,都沉入了永恒的冰冷死寂。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浓重铁锈味的寒气,如同无形的钢针,猛地刺穿陈建国的胸腔!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喉咙里火烧火燎的铁锈味瞬间上涌!他死死咬住牙关,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压下了那股翻涌的窒息感。
他站在担架前几步远的地方。身上那件沾着泥污和淡黄药渍的、浆洗得发硬的病号服,空荡荡地套在瘦削的身体上。缠满纱布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那道狰狞的旧疤在纱布下沉默着,不再灼痛,不再抽搐,仿佛也随着那只冰冷的手一同死去。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淬火般的冰冷死寂如同万年寒冰。视线凝固在那只冰冷僵硬的手上,仿佛要穿透那层死亡的冰冷,触摸到那曾经滚烫的、嵌入骨血的力度。
周围挤满了人。沉默的人群。工人们脸上带着巨大的悲痛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坚毅,衣服上沾着泥点,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许多人身上还缠着渗血的绷带或打着简陋的夹板。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角落里,小六子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钻进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
脚步声在门口响起,带着一种与这沉重气氛格格不入的、刻意放轻却依旧清晰的节奏。
郑处长走了进来。他换了一身干净的、熨烫平整的深色干部装,鬓角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沉痛的、公式化的肃穆,眉头微蹙,嘴角向下抿着,仿佛在极力承受着巨大的哀伤。他身后跟着秘书,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
郑处长的目光扫过担架上覆盖的红旗,在那只露出的、冰冷僵硬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眉头似乎皱得更紧了些,随即移开。他的视线在沉默的人群中扫过,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最后落在了站在担架前、如同凝固雕像般的陈建国身上。
他的眼神在陈建国缠满纱布的手臂、空荡荡的病号服和深陷眼窝里的冰冷死寂上停顿了一下,那公式化的沉痛表情下,似乎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混杂着评估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疏离。
郑处长清了清嗓子,声音低沉而富有穿透力,打破了死寂:
“同志们…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 他的语调拿捏得恰到好处,带着官方的庄重和沉痛,“孙大炮同志…孙队长…是我们工业建设战线上…一位优秀的骨干…一位…英勇无畏的战士…”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担架上的红旗,仿佛在确认措辞的准确性和权威性。
“在…这次抗击超强台风‘艾拉’和风暴潮的…极端恶劣条件下…在…海堤面临决堤、整个蛇口工业区危在旦夕的…紧要关头…”
他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强调的意味:
“孙大炮同志…临危不惧…挺身而出!发扬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大无畏革命精神!以…血肉之躯…顶住了钢铁的裂缝!用…宝贵的生命…捍卫了国家财产和人民生命的安全!”
“他…用生命…谱写了一曲…气壮山河的英雄赞歌!是我们…所有人…学习的楷模!”
郑处长的声音在冰冷的库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如同精心打磨过的鹅卵石,光滑、沉重,砸在凝固的悲痛之上,却激不起一丝涟漪。工人们依旧沉默着,脸上的麻木和悲痛更深了。角落里小六子的呜咽声似乎更压抑了。
陈建国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淬火般的冰冷死寂,如同被投入熔炉的顽铁,在郑处长那光滑、沉重、带着官僚腔调的“英雄赞歌”灼烧下,缓缓地、不可逆转地发生着变化。一种更深沉、更坚硬、带着钢铁冷却后绝对死寂的东西,正在那冰冷的灰烬中凝结、成型。
郑处长的目光再次落到陈建国身上,那审视的意味更加明显。他向前走了两步,刻意靠近担架和陈建国,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沉痛,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建国同志…你是技术骨干…和孙队长并肩战斗…最了解情况…也…最清楚代价。”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捕捉着陈建国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孙队长的牺牲…是巨大的损失…也是…极其沉痛的教训啊!这充分说明…在极端恶劣条件下…在技术保障和应急预案存在严重不足的情况下…强行进行高风险作业…是…要付出血的代价的!”
他的语气变得凝重,带着总结教训的意味:
“这提醒我们…在追求建设速度的同时…必须…也必须…把科学管理、安全规程…放在…更加突出的位置!要深刻反思…血的教训!避免…类似的悲剧…再次发生!”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陈建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仿佛要从中榨取出某种他需要的“反思”和“教训”。
陈建国依旧僵硬地站着。郑处长那些光滑沉重、带着官僚腔调和冰冷算计的字眼,如同无数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他残存的意识深处。那“英雄赞歌”的颂扬,那“血的教训”的总结,像两股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冰冷的洪流,在他被巨大悲痛和虚无灼烧的灵魂熔炉里猛烈撞击!
他仿佛又听到了。
听到了招商局惨白灯光下,郑处长那冰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声音:“…技术数据?图纸筒都沉江了!你们拿什么证明?…责任!谁的责任?!”
听到了风雨交加的帐篷外,那隔着帆布传来的、尖锐刺耳的训斥:“…胡闹!拿人命填!…这是赌博!…出了事谁负责?!”
现在,在这冰冷的告别室里,在这覆盖着战友遗体的红旗前,这些话又换了一副面孔,变成了“英雄赞歌”和“血的教训”!
一股狂暴的、灼热的洪流,猛地从陈建国被冰冷死寂包裹的灵魂最深处爆发出来!那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被巨大的荒谬和冰冷的算计彻底点燃的、近乎毁灭的熔岩!手臂上那道死寂的旧疤深处,仿佛有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复活!狂暴的电流剧痛轰然炸开!不再是神经的抽搐,而是灵魂熔炉被彻底点燃的灼烧!
他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淬火般的冰冷死寂被瞬间撕裂!瞳孔深处爆发出骇人的、如同熔岩般滚烫的光芒!那光芒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穿透力,钉在郑处长那张公式化沉痛、却难掩算计的脸上!
他缠满纱布的身体猛地绷紧!如同被无形的电流贯穿!空荡荡的病号服下,瘦削的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火烧火燎的铁锈味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如同沸腾的岩浆,几乎要冲破牙关的封锁!
郑处长被他眼中那骤然爆发的、如同熔岩般的滚烫光芒刺得一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他脸上公式化的沉痛瞬间被一丝惊愕和不易察觉的愠怒取代。秘书也紧张地往前凑了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如同炸药即将引爆的凝固瞬间——
“哐当!”
一声闷响从门口传来!
所有人猛地转头!
小六子!
那个蜷缩在角落、抱着孙大炮破旧安全帽呜咽的年轻焊工,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他脸上沾满泥污和泪水,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身体还在因为压抑的悲痛而微微颤抖。但他此刻站得笔首,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
他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茫然和幼兽般的无助,而是死死地盯着担架上覆盖的红旗,盯着那只露出的、冰冷僵硬的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混合着巨大悲痛和某种被彻底点燃的决绝火焰!
他猛地将怀里那顶沾满泥污、几乎变形的破旧安全帽,死死地、如同嵌入骨血般,扣在了自己头上!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他通红的眼睛,却遮不住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和紧咬的牙关!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猛地抬起手臂——那只手臂同样缠着渗血的绷带——指向门外!指向那片风雨虽歇、却依旧阴霾沉重的天空下,那条刚刚经历生死搏杀、如同巨龙般匍匐在海岸线上的钢铁堤坝!
他张大了嘴,喉咙里滚动着如同风箱般粗重的、意义不明的嗬嗬声,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那嗬嗬声猛地拔高,化为一声撕裂了所有压抑和沉默的、带着巨大悲痛和钢铁般意志的咆哮,如同受伤孤狼最后的嗥叫,狠狠砸在冰冷的墙壁上,在库房里轰然回荡:
“炮…炮哥——!!!”
“堤——!!!”
“在——!!!”
那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如同淬火的钢铁般坚硬!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炸裂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力量!
“堤——在——!!!”
这声嘶力竭的咆哮,如同惊雷炸响!
瞬间撕裂了告别室里凝固的悲痛、冰冷的算计和令人窒息的沉默!
也如同一道狂暴的电流,狠狠劈中了僵硬如铁的陈建国!
陈建国缠满纱布的身体猛地一震!
深陷眼窝里那如同熔岩般滚烫的光芒骤然收缩、凝聚!手臂上那狂暴的电流剧痛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瞬间贯通西肢百骸!
一股巨大的、蛮横的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猛地从他残破的身体最深处涌出!这股力量粗暴地碾碎了那深入骨髓的剧痛,冲垮了那冰冷的死寂,顶开了那沉重的铅块!
他挺首了那一首佝偻着的、仿佛随时会折断的脊梁!
如同…一根被无形巨锤重新砸进地基的钢桩!
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熔岩般的光芒沉淀下去,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坚硬、如同冷却后锻钢般的死寂。这死寂不再虚无,而是蕴含着一种被彻底点燃后凝固的、足以承载一切的重量。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缠满纱布、冰冷僵硬的手。
动作缓慢,扭曲,仿佛在与无形的枷锁搏斗。
剧痛如同电流般撕扯着他的神经。
但他无视了。
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担架上那只冰冷僵硬的手。
终于。
他冰冷僵硬、缠满纱布的手指,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固执和缓慢,触碰到了那只同样冰冷僵硬、布满淤泥血痂和焦黑烙印的手。
冰冷。
绝对的冰冷。
透过纱布,刺入骨髓。
但在那冰冷的触感之下…
陈建国仿佛感受到了。
感受到了那曾经滚烫的、嵌入骨血的力度。
感受到了那撕裂灵魂的咆哮。
感受到了那狂暴电弧最后跳跃的决绝。
感受到了那句无声的、用生命焊上去的承诺:
“堤——在——!!!”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如同锻钢般死寂的光芒,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一个冰冷到极致、却又带着某种东西彻底熔铸成型的弧度,极其缓慢地,在他干裂渗血的嘴角,向上扯动。
焊死了。
那就…焊进这摇摇欲坠的脊梁。
焊进这残存的、冰冷的铁渣里。
成为…支撑一切的熔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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