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角镇的山风,裹挟着松针和腐叶的清冽气息,从敞开的木门灌进来,吹散了小屋角落里残留的、昨夜湿柴燃烧后的焦糊与苦涩药味。晨光穿过巨大榕树虬结的枝桠,在泥土地上投下晃动的、破碎的光斑。
星野睡在藤编摇篮里,盖着那床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旧薄被。小脸依旧苍白,褪去了骇人的潮红,呼吸平稳绵长了许多,虽然还带着早产儿特有的细弱,却不再是破风箱般的挣扎。偶尔,他小小的眉头会无意识地蹙一下,像在梦里也经历着无形的余悸。
我坐在粗糙的小板凳上,就着从门口斜射进来的天光,用一把豁了口的旧剪刀,仔细修剪着沈阿青采回来的草药。那些枝叶形态各异,大多带着泥土和露水的湿气,散发着或辛烈、或清苦、或微腥的复杂气味。按照沈阿青临走前简短的吩咐,需要剪去老梗枯叶,留下嫩茎和叶片,摊在屋内的泥地上阴干。
剪刀刃口钝涩,每一次用力,虎口都被硌得生疼。小腹深处那道旧伤疤,在持续的弯腰劳作下,传来阵阵闷钝的酸痛。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滴在沾满草屑和泥土的手背上。
身体疲惫,心却像浸泡在温热的泉水中。
每一次停下剪刀,侧耳倾听摇篮里那平稳的呼吸声,巨大的感恩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便汹涌而至。目光掠过墙角那堆冰冷的、混杂着焦黑木炭和湿柴残骸的灰烬——那是昨夜绝望中的孤火,是沈阿青近乎疯狂的决绝,也是星野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见证。
“啊…呜…”
一声细微的、带着点不满的哼唧声从摇篮里传来。
我立刻丢下剪刀扑过去。星野醒了。他睁着那双水洗过般的、黑葡萄似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屋顶茅草缝隙里透下的光柱,小嘴微微嚅动着。
“宝宝醒了?饿了吗?”我的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带着劫后余生的无限怜惜。
他似乎听懂了,又似乎只是本能。那双清澈的眼睛转向我的声音来源,定定地看着我。然后,极其缓慢地,咧开干裂的小嘴,露出了一个像初雪融化般、虚弱却无比清晰的、小小的笑容。
“啊……”
又是一声细弱的气音,像初生鸟雀的啼鸣。
巨大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疲惫!泪水毫无预兆地盈满眼眶。我颤抖地伸出手指,无比轻柔地触碰他微凉的脸颊。他伸出小小的、瘦弱的手,无意识地抓住了我的食指,那么小的力道,却像握住了我整个世界。
“星野……”我哽咽着,低头,将脸颊贴在他柔软的、带着淡淡药味和奶腥气的额头上,“妈妈在……妈妈在……”
小屋简陋,西壁萧然。墙角堆着湿柴,地上摊着待干的草药,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草药和烟火混合的、属于山野的原始气息。但此刻,这狭小的空间里,却充满了生命重新燃起的、脆弱而珍贵的微光。
我小心翼翼地将星野抱起来,走到墙角那个黑黢黢的瓦罐旁。里面温着沈阿青早上出门前熬好的、稀薄的米油。我用小木勺舀起一点,吹温了,送到他唇边。
他本能地含住勺子,小腮帮微微用力地吮吸着,吞咽得很慢,却很认真。那双乌黑的眼睛一首看着我,像两颗沉在水底的、湿漉漉的黑曜石。
“慢点吃……”我低声哄着,心软得一塌糊涂。
喂了小半碗米油,他又沉沉地睡了过去。我将他放回摇篮,盖好被子。看着那恬静的睡颜,仿佛昨夜的惊涛骇浪只是一场噩梦。
收拾好草药,我拿起角落那把豁了口的旧柴刀,又拎起沈阿青留下的破旧竹筐。该去捡些干柴了。昨夜那场“救命火”几乎耗尽了我们储备的柴禾,炉灶需要燃料,星野需要持续的温暖,沈阿青采药回来也需要热汤热饭。
走出低矮的木门,鹿角镇深秋的景色扑面而来。
“归林居”果然名副其实。小屋背靠着一片莽莽苍苍、望不到边际的原始山林。巨大的树木遮天蔽日,树干上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和藤蔓。眼前是一个小小的、被群山环抱的凹地,一条清澈见底、水流湍急的小溪从凹地边缘蜿蜒而过,溪水撞击着鹅卵石,发出淙淙的声响。溪边,一棵巨大得难以想象的榕树盘踞着,它虬结的根须如同巨蟒般在地表,深深扎入泥土,又有一部分探入溪水之中。浓密的树冠如同一把撑开的巨伞,笼罩出一大片浓荫。
阿婆说的“榕树湾”,大概就是指这里。
空气清冽得如同冰泉,吸入肺腑带着丝丝凉意,却也涤荡着胸中浊气。鸟鸣声从林间深处传来,清脆悦耳。远离了临江市的喧嚣、算计和血腥,这里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原始的避风港。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让头脑清醒了些。提着竹筐,沿着小屋旁一条被踩出来的、狭窄的羊肠小道,向溪流上游的山林边缘走去。
林间堆积着厚厚的落叶,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松针、枯枝、被风折断的细桠……这些都是现成的燃料。我弯着腰,仔细地拾捡着相对干燥的柴禾,动作牵扯着小腹的旧伤,隐隐作痛,但心情却是这几个月来难得的平静。
星野挺过来了。
我们暂时安全了。
沈阿青……虽然冷硬如石,却给了我们一个遮风挡雨的角落。
也许,这就是新生?在这片远离尘嚣的山野里,守着星野,守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我抬起头,望向溪流对面那片更幽深、更茂密的林子。昨夜沈阿青就是朝着那个方向进山的。她说山火燎过的地方有固本的药材……不知她何时能回来?
就在这时——
“扑棱棱——!”
一阵急促而慌乱的振翅声猛地从溪流对岸那片密林的边缘炸响!
几只灰褐色、尾巴很长的山雀,像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惊扰,尖叫着从低矮的灌木丛中冲天而起!它们慌不择路,甚至撞上了旁边伸出的树枝,几片羽毛打着旋儿飘落下来,随即更加惊恐地拍打着翅膀,急速消失在更高更密的树冠深处!
死寂。
刚才还鸟鸣啁啾的山林边缘,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连溪水的哗哗声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惊扰压低了。
一股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脚底窜起!心脏猛地一缩!
不对劲!
山雀是机敏的鸟儿,但寻常的动静,比如我踩踏落叶的声音,绝不会让它们如此惊惶失措,像遭遇了天敌!
我僵在原地,手里还攥着一根刚捡起的枯枝,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瞬间提升到极致!目光死死锁定在溪流对岸——那片山雀惊飞的地方!
风穿过林梢,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溪水撞击着鹅卵石,淙淙流淌。
除此之外……似乎……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野猪?山猫?
不……不对!
一种难以言喻的、源于本能的巨大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比在临江市菜市场看到周正,比在雨夜被顾承屿堵在巷口,更甚!
那是一种被更庞大、更冷酷、更无法抗拒的存在悄然笼罩的窒息感!
我猛地丢掉手里的柴禾和竹筐!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小屋的方向狂奔!脚下湿滑的落叶和的树根让我踉跄了好几次,小腹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我顾不上了!
星野!
脑海里只剩下这个念头!
小屋的木门近在咫尺!我像一阵风般撞了进去!
“星野!”声音嘶哑破碎。
摇篮里,星野似乎被我的动静惊扰,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身体,发出细弱的哼唧声。还好!他还在!
我扑到摇篮边,一把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带着生命的温热。可我的心跳依旧狂乱得无法平息,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神经。
刚才那阵鸟飞……绝对有问题!
是顾承屿的人?他们己经找到榕树湾了?这么快?!
不……不可能!这里太偏僻了!沈阿青说过,从镇上过来,山路难行,连车都开不进,只能靠脚走……
可是……那阵鸟飞……
巨大的不安让我坐立难安。我抱着星野,走到小屋门口,警惕地望向溪流对岸那片密林。林深叶茂,除了风吹过树梢的晃动,什么也看不清。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煎熬中缓慢爬行。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怀里的星野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紧张,不安地扭动着,小嘴瘪了瘪,眼看就要哭出来。
“不怕……宝宝不怕……”我低声哄着,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抖。
必须离开!马上!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冲上脑海!不管是不是追兵,那阵异常的鸟飞都意味着危险!不能再待在这里!
我迅速将星野放回摇篮,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东西。那个半旧的深蓝色行李箱被拖了出来,里面仅有的几件衣物、记录星野状况的小本子、装着全家福的旧丝绒盒子……一股脑塞进去。沈阿青留下的、己经阴干了部分的草药,我也用一块粗布包好,塞进行李箱角落。
就在我拉上行李箱拉链,准备抱起星野时——
小屋外的空地上,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
不是沈阿青微跛的、带着拖沓感的脚步声!
是沉稳的、有力的、带着一种刻意放轻却依旧无法完全掩饰的……属于男人的脚步声!不止一个!
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喉咙!
他们来了!真的来了!
我猛地转身,背靠着冰冷的泥墙,将摇篮死死护在身后!惊恐的目光死死盯住那扇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木门!
脚步声停在了门外。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然后,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门口,挡住了门外大部分的光线!
深灰色的、质地精良的大衣,即使在这样简陋的环境里,也纤尘不染,散发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冷硬气息。锃亮的皮鞋踩在屋外泥泞的地面上,沾上了几点泥星,却无损那份高高在上的矜贵。
顾承屿!
他竟然亲自踏进了这间低矮、简陋、弥漫着草药和烟火味的茅草小屋!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瞬间扫过屋内的一切:墙角冰冷的灰烬、地上摊开的草药、破旧的瓦罐、简陋的床铺……最后,定格在我身后那个藤编摇篮上,以及摇篮里那个被惊醒、正茫然睁大眼睛看着门口的小小身影。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急切,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寒潭。然而,在那寒潭深处,当他看清摇篮里星野那张苍白却轮廓清晰的小脸时,瞳孔猛地一缩!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剧烈情绪——震惊、痛楚、难以置信、甚至一丝……扭曲的狂喜?——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骤然在那潭深水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尽管他演饰得极快,但那瞬间的波动,却清晰地落入了我的眼中!
“苏晚星,”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山岳倾塌般的沉重压迫感,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摇摇欲坠的心房上,“你把他藏得……真好。”
“滚出去!”巨大的愤怒和护崽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张开双臂死死挡在摇篮前,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尖锐嘶哑,“顾承屿!这是我家!滚出去!”
顾承屿没有动。他甚至没有看我。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贪婪地黏在星野那张与他有着惊人相似轮廓的小脸上。星野似乎被这陌生而强大的压迫感吓到了,小嘴一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细弱的哭声在死寂的小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这哭声像一把刀,狠狠刺进了顾承屿眼中那片翻涌的寒潭!他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就在这时——
“滚!!!”
一声沙哑凄厉、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猛地从顾承屿身后炸响!
一道瘦削佝偻的身影,如同炮弹般,从顾承屿身侧的缝隙里猛冲了进来!是沈阿青!
她显然刚从深山里回来!背上背着沉重的竹篓,里面塞满了新鲜的草药和湿漉漉的苔藓。裤腿上沾满了泥浆,脚上的草鞋被山石磨得破烂。那张疤痕遍布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惊怒交加的扭曲!那双被疤痕牵扯的眼睛,燃烧着骇人的火焰,死死地瞪着顾承屿和他身后隐约可见的保镖身影!
她甚至没看我和星野一眼,像一头彻底被激怒的、守护领地的母兽,瘦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首首地撞向顾承屿!同时,沾满泥污和草屑的双手狠狠推向他的胸膛!
“谁让你进来的!滚!滚出我的地方!”她的嘶吼声带着浓重的乡音和破锣般的沙哑,充满了不顾一切的疯狂!
顾承屿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野蛮到极致的冲撞推得向后踉跄了一步!昂贵的皮鞋在泥地上拖出清晰的痕迹!他身后两个穿着黑色西装、如同铁塔般的保镖脸色一变,立刻上前!
“别碰她!”顾承屿猛地抬手,厉声制止了保镖。他稳住身形,昂贵的羊绒大衣前襟上,赫然印上了两个沾着泥污的、清晰的手印!他低头看了一眼那污迹,又抬眼看向挡在他面前、状若疯虎、浑身散发着山林野兽般凶狠气息的沈阿青。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错愕和冰冷的怒意,渐渐变成了一种极其复杂的、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审视?他看着沈阿青脸上那狰狞的疤痕,看着她眼中燃烧的、纯粹的、为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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