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阿青枯槁的手指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像风中即将折断的枯枝。那张疤痕遍布、被岁月和苦难扭曲的脸，在昏昧的光线下，因极度的震惊和某种深埋的恐惧而彻底扭曲。浑浊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顾承屿手中那张泛黄的照片，瞳孔缩成了针尖，倒映着照片上那个梳着两条粗黑辫子、穿着碎花旧袄、笑容温婉羞涩的年轻女子。
“她……她是……”破碎的音节从沈阿青干裂的嘴唇里挤出来，带着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动的嘶哑和深入骨髓的惊悸，“……阿秀……我妹妹！”
“妹妹”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石子，猛地投入了死寂的寒潭！
轰——！
一道惨白的、撕裂天幕的闪电，毫无预兆地劈开榕树湾上空浓重的铅云！紧接着，是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山峦都劈开的炸雷！
“咔嚓——！！！”
惨白的光瞬间吞噬了小屋！沈阿青脸上那狰狞盘踞的疤痕、顾承屿手中照片上女子温婉的笑容、摇篮里星野因惊吓而骤然放大的瞳孔、我瞬间惨白的脸……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刹那被刺目的电光映照得纤毫毕现，如同地狱图景的瞬间定格！
巨大的雷声紧随而至，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屋顶的茅草上！整个小屋都在震颤！屋顶角落积存的雨水被震得簌簌落下，泥地上瞬间洇开深色的水渍！
“哇——！！！！”
星野被这天地之威彻底惊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撕心裂肺的尖利啼哭！小小的身体在摇篮里剧烈地弹跳了一下，随即痛苦地蜷缩起来，小脸瞬间涨得发紫！那尖锐的哨音再次从他细弱的喉咙里挤出，像濒死鸟雀最后的哀鸣！
“宝宝！”我魂飞魄散，再也顾不上门口的剑拔弩张，猛地扑向摇篮，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他的身体滚烫，颤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带着令人心碎的啸音！
“不……不……”沈阿青也被这惊雷震得浑身一颤！她猛地从照片带来的巨大冲击中回过神，那双布满血丝、被疤痕牵扯变形的眼睛瞬间转向星野，里面燃烧的震惊和恐惧被更深的惊惶取代！她踉跄着扑向墙角那个黑黢黢的瓦罐——里面是陈跛子留下的、能暂时压下星野喘症的药丸！
然而——
“砰啷！！！”
就在沈阿青的手即将碰到瓦罐的瞬间，顾承屿身后一个反应极快的保镖，下意识地以为她要拿“武器”，猛地向前一步，手臂一挡！
瓦罐被狠狠撞飞！砸在冰冷的泥地上，瞬间西分五裂！里面黑褐色的药丸混合着残留的药汁，滚落在泥水和碎陶片之间！
“我的药——！！！”沈阿青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嘶吼！那声音如同被踩断了脖子的母兽！她猛地扑向那堆碎片和泥泞，布满老茧和细小疤痕的手不顾一切地抓向那些滚落在地、沾满泥污的药丸！尖锐的陶片瞬间刺破了她的掌心，鲜血混着泥污涌出，可她浑然不觉！
“星野！”我看着怀里呼吸越来越艰难、小脸由紫转青的孩子，巨大的绝望如同冰水灭顶！药没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顾承屿！”我猛地抬起头，泪水混合着巨大的愤怒和绝望，嘶声咆哮，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控诉，“你到底要干什么？！你是来杀他的吗？！五年前你递报告要他死！现在你还要亲眼看着他断气才甘心吗？！”
顾承屿站在门口。昂贵的深灰色大衣下摆被溅上了泥点，锃亮的皮鞋踩在门槛的泥泞里。闪电的余光在他那张俊美却冰冷如雕塑的脸上迅速褪去，只留下深重的阴影。他手中那张泛黄的照片依旧捏着，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没有理会我的嘶吼。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死死地锁在扑在泥泞里、双手鲜血淋漓、疯狂抓捡着药丸的沈阿青身上。看着她不顾一切的疯狂，看着她眼中那纯粹的、为挽救一个脆弱生命而燃烧的绝望火焰……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目光移向沈阿青布满血污的手边——那张沾了泥点、被揉皱了一角的照片上。照片上，那个叫阿秀的年轻女子，笑容依旧温婉。
“她没死。”
顾承屿的声音响起。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在窗外骤然加剧的、如同天河倒灌般的暴雨声中，在星野撕心裂肺的哭嚎和沈阿青绝望的喘息里，这三个字却像投入沸油的冰块，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轰隆隆——！！！”
又一道更粗更亮的闪电撕裂天幕！惨白的光芒再次吞噬小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扑在泥泞中的沈阿青，动作骤然僵住！她沾满血污和泥浆的手，死死攥着几颗刚从泥水里抠出来的药丸，猛地抬起头！
那张疤痕遍布、因惊怒绝望而扭曲的脸上，所有的表情——痛苦、疯狂、绝望——都在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空白所取代！仿佛灵魂被那三个字瞬间抽离！
她布满血丝、浑浊不堪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死死地钉在顾承屿脸上！那只被疤痕牵扯得变形下垂的眼角，剧烈地抽搐着。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濒死般的颤抖。
顾承屿站在风雨飘摇的门槛内，身形挺拔，如同渊渟岳峙。冰冷的雨水顺着敞开的门疯狂灌入，打湿了他肩头昂贵的大衣，他却浑然不觉。窗外惨白的电光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跃，映照出那里面翻涌的、复杂到极致的暗流——没有怜悯，没有温情，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的陈述。
“沈秀，”他清晰地吐出那个照片上女子的名字，目光锐利如刀，穿透沈阿青眼中巨大的茫然和死寂，“你的妹妹。她没有死在那场山火里。”
“轰——！！！”
又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开！震得屋顶茅草簌簌作响！
沈阿青佝偻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她攥着药丸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粘稠的血混着泥水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在身下的泥泞里。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动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双被疤痕和岁月摧残得浑浊不堪的眼睛里，先是极致的空白，随即是山洪爆发般的、混乱到极致的情绪——震惊、狂喜、质疑、深入骨髓的恐惧……最终都化为一种近乎癫狂的、死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希冀！
“她……在哪？”沈阿青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泣血的哀求，身体因巨大的冲击而无法抑制地前倾，仿佛要扑过去抓住顾承屿的裤脚，“告诉我！阿秀在哪？！”
顾承屿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沈阿青鲜血淋漓的手，扫过她脸上狰狞的疤痕，扫过这间简陋到极致、弥漫着草药烟火和绝望气息的小屋。最后，落在了被我死死护在怀里、因窒息而小脸青紫、哭声微弱下去的星野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属于父亲的温情，只有一种评估价值的、冰冷的审视。
窗外的暴雨如同天河倒灌，哗啦啦的雨声震耳欲聋，冲刷着泥地，冲刷着榕树巨大的叶片，也冲刷着这间摇摇欲坠的茅屋。屋内，星野的哭声越来越微弱，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带着尖锐的哨音，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痛苦地抽搐。
沈阿青顺着顾承屿的目光，看到了星野濒死的模样。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刚刚燃起的、关于妹妹的疯狂希冀，瞬间被更深的、刻骨的恐惧和绝望覆盖！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血污泥浆的手里，那几颗同样沾满泥污的药丸……
“药……药……”她像是突然惊醒的溺水者，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沾满泥血的手颤抖着伸向我怀里的星野，声音破碎不堪，“娃儿……药……”
然而，她受伤的手根本无法保持稳定，药丸在她剧烈的颤抖中滚落，重新掉进脚下的泥水里！
“不——！”沈阿青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顶点——
顾承屿动了。
他没有看沈阿青，也没有再看星野。他微微侧头，对着门外暴雨中如同铁塔般矗立的一个保镖，极其简洁地吐出两个字：
“针剂。”
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门外的保镖没有丝毫犹豫，迅速从随身携带的一个银色金属箱中，取出一支小巧的、装着淡蓝色透明液体的注射器和一个微型冰袋包裹的药瓶。动作迅捷而专业。
保镖一步跨入风雨飘摇的门槛，无视地上泥泞和扑在泥泞中、状若癫狂的沈阿青，径首走向我。
“你干什么？！”我惊恐地抱紧星野，如同护崽的母兽，身体向后缩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泥墙上！
保镖面无表情，动作却快如闪电。他一只手如同铁钳般，轻易地制住了我试图阻挡的手臂，另一只手稳稳地拿起那支注射器，动作精准而冷酷地，对着星野露在襁褓外、瘦弱得几乎看不见血管的细小手臂，一针扎了下去！
“不要——！！！”我和沈阿青同时发出凄厉的尖叫！
淡蓝色的药液被迅速推入星野体内！
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保镖拔出针头，动作干净利落，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项再平常不过的指令。他看也没看我们一眼，沉默地退回到顾承屿身后，重新融入门口风雨的阴影里。
星野细弱的哭声，在针头拔出的瞬间，戛然而止！
巨大的、冰冷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小屋！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震耳欲聋的暴雨声，像无数只巨手拍打着濒临破碎的世界。
我僵硬地抱着怀里骤然安静下来的小小身体，大脑一片空白。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扼住了呼吸。他……他不懂了？
沈阿青也僵在泥泞里，沾满血污泥浆的手无力地垂落，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星野，里面是巨大的、濒临崩溃的恐惧。
一秒。
两秒。
三秒……
就在绝望即将彻底吞噬一切时——
“呃……”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哼唧，从我怀里响起。
紧接着，星野那急促得如同拉风箱般艰难、带着尖锐哨音的呼吸……竟然……竟然缓缓地平复了下来！
那刺耳的、象征着死亡临近的哨音，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虽然依旧细弱、却平稳了许多的呼吸节奏！他紧蹙的、痛苦的小眉头，也微微舒展了一些！
我颤抖地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怀里的孩子。他小小的胸膛依旧微弱地起伏着，但那种濒死的青紫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小脸虽然依旧苍白，却不再是骇人的死气！
那支淡蓝色的针剂……是什么？
巨大的震惊和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冲垮了所有堤防！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我紧紧抱着失而复得般的孩子，将脸深深埋进他带着淡淡药味和奶腥气的颈窝里，身体因极致的情绪冲击而无法控制地颤抖。
沈阿青也看到了星野的变化。她佝偻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沾满泥血的手死死抠进身下的泥地里，支撑着自己没有倒下。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巨大的恐惧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混合着茫然、震撼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抬起头，再次看向门口那个如同神祇般降临、又如同恶魔般掌控着生死的男人。
顾承屿依旧站在那里，挺拔的身影在门口风雨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孤绝而强大。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大衣下摆滴落。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因药效而呼吸平稳下来的星野，最后，重新落回泥泞中、因极度震惊和情绪剧烈冲击而显得更加狼狈不堪的沈阿青身上。
他缓缓抬起手，再次将那张沾了泥点、被揉皱一角的照片，递到了沈阿青的面前。照片上，沈秀温婉的笑容在昏昧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他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暴雨声中，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想见她，就跟我走。”
“带上这孩子。”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枷锁，最后落在了我怀里的星野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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