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屿那声在死寂病房里艰难吐出的“对不起”，和他那句带着巨大恐惧的“星屿不能没有妈妈”，如同两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苏晚星死寂的左耳世界和翻腾的右耳世界里，激荡起经久不息的、复杂难言的漩涡。
震惊、委屈、茫然、一丝荒谬的悲凉，还有那被她死死压住、不敢深究的、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暖流……无数种情绪在她心中疯狂冲撞。她蜷缩在病床上，泪水无声地浸透枕畔，一夜未眠。
那句迟来的道歉，并未带来预想中的解脱或宽慰，反而像一把更锋利的钥匙，打开了她刻意封闭的、积压了五年的痛苦闸门。那些被误解的委屈，独自抚养的艰辛，面对病魔的无助，以及此刻左耳死寂带来的无边恐慌……如同挣脱束缚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她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
第二天，苏晚星的状态肉眼可见地更差了。她脸色灰败，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吓人，整个人像一株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蔫蔫地靠在床头。林医生来查房时，眉头拧成了死结。
“苏小姐，你的血压和心率都非常不理想，电解质也严重紊乱。左耳突发性耳聋需要尽快干预，听力神经长时间缺血缺氧，恢复的希望会越来越渺茫。更重要的是，”林医生的语气异常凝重，“你现在处于严重的应激和抑郁状态，这对你自身的康复，甚至对星屿的治疗氛围，都是极其不利的。你必须……”
“林医生，”苏晚星打断他，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惨白的天光，“星屿……他今天怎么样？” 这是她唯一关心的问题。她的世界，一半是死寂的黑暗，另一半，仅存的听觉，只为捕捉关于儿子的任何一丝信息。
林医生看着她这副油尽灯枯的模样，无声地叹了口气：“孩子的情况……依旧非常危险，在VOD（肝静脉闭塞病）的恢复期，如履薄冰。但是，”他试图给她一点微弱的希望，“顾总请来的全球顶尖专家组上午刚刚进行了多学科联合会诊，调整了抗凝和改善肝功能的方案，只要不出现新的并发症……”“新的并发症……” 苏晚星喃喃地重复着，眼神更加黯淡。希望如同风中的烛火，微弱得随时可能熄灭。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将她越缠越紧。她觉得自己像个破败的容器，再也盛不下更多的恐惧和痛苦。也许……就这样沉沉睡去，不再醒来，也是一种解脱？至少，不用再面对这无休止的煎熬，不用再听到任何关于儿子可能离去的噩耗……
这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的信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带着麻痹的冰冷，缠绕上她的心脏。
顾承屿依旧每天出现在层流仓外。他沉默地坐在那张椅子上，隔着玻璃长久地凝视着儿子。苏晚星偶尔被唐薇搀扶着在走廊尽头远远望一眼，能看到他绷紧的侧脸线条和眼底深藏的疲惫。他不再对她视而不见，但也没有任何交流。那道深夜病房里的脆弱忏悔，仿佛只是苏晚星绝望中的一场幻觉。
两人之间，隔着短短几十米的走廊，却像隔着无法跨越的深渊。一个在深渊的这边，被绝望和身体的痛苦拖向沉沦；一个在深渊的那边，用沉默和钢铁般的意志，死死守住那线微弱的生机。
这天下午，苏晚星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昏沉沉。左耳的耳鸣似乎减弱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右耳里，世界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她觉得自己正一点点沉入冰冷的海底，光线越来越暗，声音越来越远……
突然！
一阵极其尖锐、刺耳、如同金属刮擦般的警报声，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猝不及防地刺穿了苏晚星右耳那层模糊的隔膜！狠狠扎进她的意识深处！
是层流仓！星屿的层流仓！
那警报声的频率和凄厉程度，与几天前星屿吐血时如出一辙！甚至更加疯狂！更加绝望！
苏晚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猛地从昏沉中惊醒，身体如同被电流击中般弹坐起来！眼前金星乱冒，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星屿——！”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不成调的尖叫，甚至顾不上左耳的死寂和身体的虚软，连滚带爬地摔下病床，跌跌撞撞地朝着走廊冲去！唐薇的惊呼声被她抛在身后，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催命般的警报声和她胸腔里疯狂擂鼓般的心跳！
走廊里，一片兵荒马乱！
层流仓厚重的气密门敞开着，刺目的红色警报灯疯狂旋转闪烁！医护人员脚步纷乱急促地进进出出，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恐慌！林清源医生的嘶吼声穿透了混乱：“快！准备CRRT（连续性肾脏替代治疗）！上人工肝支持！快！通知血库把所有O型Rh阴性库存全部调过来！快啊——！”
人工肝？！CRRT？！
苏晚星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这些名词她不懂具体含义，但“人工肝”、“全部库存”这些字眼，如同最恐怖的死亡宣判！星屿怎么了？！他的肝……他的肾……？！
“晚星！晚星你慢点！” 唐薇终于追上她，死死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苏晚星根本听不见唐薇的声音，她的右耳里充斥着刺耳的警报、医护的嘶喊、仪器疯狂的鸣叫！她像一头被逼疯的母兽，用尽全身力气挣脱唐薇的搀扶，跌跌撞撞地扑向层流仓的入口！
“让我进去！我要看我儿子！星屿！星屿——！” 她嘶哑地哭喊着，试图冲破混乱的人墙。
“苏小姐！你不能进去！里面在抢救！” 护士焦急地阻拦。
“滚开！那是我儿子！让我进去——！” 苏晚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把推开阻拦的护士，不顾一切地就要往里冲！
就在她即将冲入仓内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强健有力、带着不容抗拒力量的大手，猛地从旁边伸出，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是顾承屿！
他不知何时己从椅子上站起，就站在离仓门几步之遥的地方。他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褪尽了所有血色，只剩下一种濒临死亡的灰败！他紧抿的薄唇没有一丝血色，下颌线条绷得像即将碎裂的岩石！那双总是深不见底、此刻却布满猩红血丝的眼眸里，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是巨大的、无法掩饰的恐慌！是面对死神骤然降临的惊怒！是深入骨髓的、无能为力的恐惧！
他死死地扣着苏晚星的手臂，阻止她冲进去添乱。他的目光甚至没有看她，只是穿透混乱的人群，死死地锁定在仓内被医护人员团团围住的病床上！他看到了心电监护仪上疯狂跳动的、代表心室颤动的杂乱波形！看到了护士正在给那个小小的身体进行心脏除颤按压！看到了林医生近乎绝望地嘶吼着药物名称！看到了……孩子苍白的小腿无力地垂落在床沿……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顾承屿的脚底窜遍全身！他扣着苏晚星手臂的手指，因为巨大的恐惧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不……” 苏晚星被他巨大的力量钳制着，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仓内那如同地狱般的景象！她的世界只剩下右耳里刺耳的警报、除颤仪充电的嗡鸣、医护人员绝望的呼喊……她看到星屿小小的身体在电击下猛地弹起又落下……看到监护仪上那条代表心跳的绿线，在短暂的起伏后……骤然……拉首了！
变成了一条……绝望的……首线！
“嘀————————”
那象征着心脏停跳的、拉长的、毫无起伏的单调长音，如同死神的丧钟，透过扩音系统，清晰地、残忍地，敲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也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苏晚星唯一能听见声音的右耳鼓膜！刺穿了她的心脏！刺穿了她所有的灵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苏晚星的身体猛地僵住！所有的挣扎、哭喊、动作，瞬间停止！她瞪大了眼睛，瞳孔因为极致的惊恐而收缩到了极致！世界的声音在她右耳里瞬间消失，只剩下那一声漫长到令人窒息的、宣告死亡的“嘀——”声，在空荡荡的颅腔内疯狂回荡！左耳的死寂，右耳的魔音，将她彻底拖入了无声的、无光的、无边的地狱！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吞噬！她的身体软软地向下滑去，意识如同被切断的丝线，飞速抽离……
“星屿——！！！”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如同濒死野兽发出的绝望悲鸣，骤然炸响！那声音里蕴含的、足以撕裂灵魂的痛楚和恐惧，瞬间压过了所有警报和呼喊！
是顾承屿！
在监护仪拉成首线、那声死亡长音响起的瞬间，他扣着苏晚星手臂的手猛地松开！他像是被那道象征死亡的首线狠狠抽中了灵魂，整个人剧烈地晃了一下！那双布满血丝、充斥着巨大恐慌的眼眸，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彻底的、毁灭性的绝望！
他不再有任何犹豫！不再有任何顾忌！他像一头彻底失去幼崽的疯兽，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力量！他猛地撞开挡在身前的医护人员，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毁灭性的气势，不顾一切地冲进了层流仓！冲向了那张被死亡阴影笼罩的病床！
“星屿！儿子——！！” 他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一种苏晚星从未听过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的哀求！他冲到了床边，无视所有无菌操作，无视那些复杂的管线和仪器，伸出颤抖的大手，想要去触碰那张苍白冰冷的小脸，想要抓住那正在飞速消逝的生命！
“顾总！不能碰！” “心肺复苏不能停！” 医护人员惊恐地阻拦！
顾承屿被几个人死死拦住，他疯狂地挣扎着，双目赤红，如同困兽，朝着那毫无生气的孩子嘶吼：“醒过来！顾星屿！你给我醒过来！我是爸爸！爸爸命令你醒过来！听见没有——！！”
那一声声绝望的、带着命令口吻却又充满了巨大恐慌的“爸爸”，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濒临昏迷的苏晚星心上！也砸在每一个在场的人心上！
“爸爸……”
就在这时！
一个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带着孩童懵懂和本能依赖的、近乎梦呓般的气音，在除颤仪再次充电的间隙，在医护人员拼尽全力的按压声中，极其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清晰地，从那个小小的、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身体里……飘了出来！
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但顾承屿听到了！
他疯狂挣扎的动作猛地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他赤红的双眼死死地盯住孩子苍白的小脸！
苏晚星那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意识，也被这微弱到极致、却又如同惊雷般炸响的气音猛地拽了回来！她涣散的瞳孔骤然聚焦，死死地望向仓内！
只见病床上，那根代表心跳的、绝望的首线，在医护人员持续不懈的按压和强心药物的冲击下，极其极其微弱地……极其极其艰难地……极其极其缓慢地……跳动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一下！
虽然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虽然随时可能再次熄灭！
但那不再是首线！
它……跳动了！
“有心跳了！窦性心律！快！继续给药！维持住！” 林医生嘶哑着嗓子，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不敢置信的狂喜！
“星屿……星屿……” 苏晚星在地，失声痛哭，巨大的悲喜冲击让她几乎晕厥。她的右耳里，重新灌满了抢救的指令和仪器恢复工作的嘀嗒声，那象征死亡的拉长音消失了！
而层流仓内，顾承屿依旧僵立在床边。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死死地盯着监护仪上那重新开始艰难跳跃的绿色线条，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后怕、狂喜、巨大的庆幸、深入骨髓的恐惧……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片模糊的水光！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用那骨节分明、此刻却抖得不成样子的大手，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隔着无菌手套，轻轻地、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顾星屿冰冷汗湿的小手。
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重重地砸落在他昂贵衬衫的袖口上，瞬间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他没有像上次那样迅速抹去。
他只是低着头，任由那泪水无声滑落。
高大的身影，在层流仓刺目的灯光和闪烁的仪器光芒下，第一次显露出一种被彻底击垮、又绝处逢生后的、难以言喻的脆弱。
苏晚星隔着混乱的人群，隔着冰冷的玻璃，看着仓内那个无声落泪、小心翼翼触碰着儿子小手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属于一个父亲的巨大恐惧和失而复得的脆弱狂喜……积压了五年的委屈、怨恨、痛苦，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庞大、更汹涌的、名为“感同身受”的洪流，冲开了一道细微的裂口。
那句在病房里听到的、沉重的“对不起”，此刻，似乎有了沉重的、血色的回音。
沉渊之下，那线微光，似乎并非完全虚幻。它来自监护仪上重新跳动的绿线，也来自……那个男人眼中滚落的、灼热的泪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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