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微弱得如同游丝、却又如同惊雷炸响的“爸爸”,和监护仪上重新艰难跳跃起来的绿色线条,如同撕裂厚重乌云的第一缕阳光,带着一种近乎神迹的力量,将苏晚星从濒死的绝望深渊硬生生拽了回来。
她在冰冷的走廊地砖上,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失声痛哭。巨大的悲喜如同两股汹涌的洪流在她体内疯狂冲撞,让她几乎窒息。右耳里重新灌满了层流仓内紧张的抢救指令、仪器恢复工作的规律嘀嗒、还有医护人员带着劫后余生颤抖的交流声。那象征死亡的、令人魂飞魄散的拉长音消失了!星屿……她的星屿……又从死神手里抢回了一条命!
而层流仓内,顾承屿僵立在病床边。他高大挺拔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耗尽生命的搏斗。他死死地盯着监护仪上那微弱却顽强跳动的绿线,那双布满猩红血丝、曾翻涌着毁灭性恐慌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后怕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狂喜。这狂喜太过强烈,太过沉重,最终化为一片模糊的水光,汹涌地漫过眼眶。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骨节分明、此刻却抖得不成样子的大手。隔着薄薄的无菌手套,他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地、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顾星屿冰冷汗湿的小手。指尖传来的微弱温热和脉搏的跳动,如同最珍贵的馈赠,瞬间击中了他灵魂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重重地砸落在他昂贵衬衫的袖口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他没有像上次那样迅速抹去。他只是低着头,任由那泪水无声滑落。在层流仓刺目的灯光和闪烁的仪器光芒下,这个永远强大、永远掌控一切的男人,第一次毫无保留地显露出一种被彻底击垮、又绝处逢生后的、令人心碎的脆弱。苏晚星隔着混乱的人群和冰冷的玻璃,看着仓内那个无声落泪、小心翼翼触碰着儿子小手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赤裸裸的、属于一个父亲的巨大恐惧和失而复得的狂喜……积压了五年的委屈、怨恨、痛苦,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庞大、更汹涌的、名为“感同身受”的洪流,无声地冲开了一道细微的裂口。那句在死寂病房里听到的、沉重的“对不起”,此刻,似乎终于有了沉重的、血色的回音。
然而,这劫后余生的微光,并未驱散笼罩在星屿身上的巨大阴霾。
接下来的几天,如同在布满暗礁的浅滩上航行。星屿虽然暂时脱离了最凶险的急性VOD(肝静脉闭塞病)风暴和心脏骤停的死亡威胁,但身体依旧脆弱得如同精致的琉璃。人工肝支持(MARS)系统仍在缓慢运转,替代着他衰竭的肝脏,清除着血液中致命的毒素。CRRT(连续性肾脏替代治疗)的管路也持续工作,分担着肾脏不堪重负的排泄功能。他的凝血功能依旧很差,血小板计数低得令人心惊胆战,任何一点微小的碰撞都可能引发出血灾难。抗排异和抗感染的药物如同双刃剑,在挽救他生命的同时,也持续削弱着他本就微乎其微的免疫力,稍有不慎,一次普通的感冒病毒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顾承屿成了层流仓外最沉默、也最坚固的壁垒。他几乎不再离开那张距离观察窗最近的椅子。昂贵的西装早己不见踪影,只穿着一件简单的深色羊绒衫,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但他坐姿依旧挺首,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他的目光不再仅仅关注数据和方案,而是长久地、一瞬不瞬地穿透玻璃,落在儿子苍白脆弱的小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守护、失而复得的珍惜,还有一种迟到了五年、笨拙而沉重的专注。
他不再通过特助或医生转达指令。每当林清源或他带来的顶尖专家团队需要汇报进展或商讨方案时,他会亲自走到离仓门稍近的沟通区,压低声音,仔细倾听。他的问题依旧精准、犀利,但语气里却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的焦灼和一种近乎谦卑的倾听姿态。仿佛在向这些掌握着儿子生死命脉的医者们,无声地传达着最沉重的恳求。
苏晚星的身体状况依旧糟糕。左耳的失聪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黑洞,吞噬着她一半的世界,带来无时无刻的失衡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慌。右耳的听力似乎也受到了影响,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林医生带来的听力检测报告如同冰冷的判决书——左耳极重度感音神经性耳聋,听力损失超过90分贝,右耳听力中度下降。神经性损伤,愈后极差,恢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苏小姐,神经受损是不可逆的。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力保护右耳残余的听力,避免进一步恶化。”林医生的语气带着深深的无奈,“你需要佩戴助听器,同时进行适应性训练,学习唇语,尽快适应……新的生活方式。”
新的生活方式?
苏晚星看着那张报告单,指尖冰凉。一个聋子?一个只能依靠残缺的右耳和唇语来捕捉世界的半聋人?她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憔悴、眼神空洞的脸,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自我厌弃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她觉得自己像个破碎的、无用的累赘。尤其是在看到顾承屿为星屿殚精竭虑、调动全球资源时,这种无力和自卑感几乎将她压垮。
她尝试去看星屿。但每一次靠近层流仓,都会被顾承屿安排的保镖客气而坚决地拦在几米之外。他们不再说“顾总吩咐”,只是沉默而坚定地用身体构筑起一道无形的墙。顾承屿的目光偶尔会扫过她所在的方向,但那眼神里不再有愤怒或审视,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寒潭般的漠然,和一种……刻意保持的距离。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需要被隔离在安全距离之外的麻烦。
那道深夜病房里流露出的脆弱忏悔,那道在星屿心脏停跳时发出的绝望嘶吼,此刻都被这道冰冷的、无声的壁垒彻底隔绝。苏晚星的心,在一次次被阻拦、一次次接收到那漠然目光的瞬间,一点点沉入冰窟。那句“对不起”带来的微弱涟漪,终究敌不过现实的冰冷和身体的残缺带来的巨大鸿沟。
她只能像个幽灵一样,在病房和走廊尽头徘徊,依靠唐薇和林医生带来的只言片语,和右耳那模糊不清的声音碎片,来拼凑儿子的状况。她学会了辨认医护人员急促脚步的频率,学会了分辨林医生汇报时语气的细微变化——那一点点上扬的尾音可能代表着某个指标的好转,那片刻的停顿则可能预示着新的难题。
这天清晨,阳光艰难地穿透医院厚重的窗帘,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斑。
苏晚星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沉醒来。左耳的世界依旧是令人窒息的死寂,右耳里也只剩下一种沉闷的、遥远的嗡鸣。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感让她连睁眼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她甚至开始恐惧醒来,恐惧面对这残缺的、充满未知恐惧的世界。
就在这时,唐薇激动的声音穿透了她右耳的嗡鸣,带着一种不敢置信的狂喜:“晚星!晚星快醒醒!林医生刚才说……星屿醒了!是真的醒了!有意识了!”
醒了?!
苏晚星的心脏像是被猛地注入了一针强心剂!她猛地睁开眼,挣扎着就要坐起来:“真……真的?星屿醒了?他……他怎么样?他认人吗?他说什么了?” 巨大的喜悦让她暂时忘却了身体的痛苦和耳朵的残缺。
“真的!千真万确!”唐薇用力点头,眼眶泛红,“林医生说,他早上查房的时候,星屿睁开了眼睛!虽然还很虚弱,眼神也有点迷茫,但是……但是他好像认出了林医生!还……还极其微弱地叫了一声‘林伯伯’!意识是清楚的!天啊晚星……我们的星屿……他真的挺过来了!”
“星屿……星屿……”苏晚星喃喃地念着儿子的名字,泪水汹涌而出,这一次,是纯粹的、劫后余生的狂喜!她挣扎着下床,“我要去看他!薇薇,快扶我去!我要去看我儿子!”
唐薇知道拦不住她,只能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如同搀扶着一件易碎的瓷器,一步步挪向层流仓的方向。
意料之中,她们在距离层流仓几米远的地方,再次被顾承屿的保镖无声地拦住了去路。苏晚星不再像之前那样歇斯底里地冲撞,她只是停下脚步,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哀求,望向层流仓观察窗的方向。
顾承屿依旧坐在那张椅子上,背对着她们。他似乎刚刚结束了与林医生的低声交谈,林医生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转身离开了沟通区。顾承屿的目光重新投向仓内,专注而沉静。
就在这时,层流仓内,一首昏睡或意识模糊的顾星屿,小脑袋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他那双因为病痛折磨而显得有些黯淡无神的大眼睛,茫然地扫视着西周陌生的环境,最后,似乎被窗外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所吸引。
他的目光,隔着厚厚的双层玻璃,落在了顾承屿的身上。
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回忆一个极其重要又极其模糊的影像。氧气面罩下,他苍白干裂的小嘴极其轻微地嚅动了一下。仓内的护士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动静,连忙俯下身,凑近他的嘴边。紧接着,护士惊喜地抬起头,对着观察窗外的顾承屿,用力地、清晰地做着口型,并激动地指了指星屿。
苏晚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死死地盯着护士的口型,右耳努力地捕捉着任何一丝可能的声响,尽管传入她耳中的只有沉闷的嗡鸣。
顾承屿显然看懂了护士的口型。他那如同雕塑般凝固的身躯,在那一瞬间,几不可察地、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快得甚至带倒了椅子,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他一步跨到观察窗前,高大的身体几乎贴在了冰冷的玻璃上!他深邃的眼眸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定了病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那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期待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紧张!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在顾承屿近乎屏息的、巨大的期盼目光注视下,顾星屿苍白的小脸似乎因为用力而微微涨红。他小小的胸膛起伏了一下,氧气面罩上凝结起一小片白雾。他再次极其缓慢地、用尽仅存的一点力气,嚅动着嘴唇。
这一次,声音虽然依旧微弱得如同气音,却透过层流仓精密的通话系统,清晰地、带着孩童初醒懵懂的依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传了出来,落在顾承屿的耳中,也穿透了苏晚星右耳那层模糊的隔膜,如同最纯净的天籁,敲打在她濒临绝望的心坎上:
“爸……爸?”
“痛……”
轰——!
顾承屿如同被一道巨大的电流击中!整个人猛地僵在原地!那双总是深不见底、此刻却清晰地倒映着儿子苍白小脸的眼眸,瞬间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淹没!巨大的狂喜、心酸、后怕、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被血脉彻底击中的悸动,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所有强撑的冷静和壁垒!
他再也无法维持那冰冷的距离和刻意的漠然!他猛地抬手,用力地、反复地抹去汹涌而出的泪水,但那泪水却如同开闸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他隔着厚厚的玻璃,对着仓内那个小小的人儿,用力地、笨拙地、却无比清晰地点头!用口型一遍遍地回应:“爸爸在!爸爸在!星屿不怕!爸爸在!”
那是一个父亲最原始、最笨拙、却也最动人的回应。
苏晚星呆呆地站在几米之外,被保镖拦在无形的壁垒之后。她听不清星屿具体说了什么,右耳里只有一片模糊的嗡鸣和隐约的人声起伏。但她看到了顾承屿瞬间崩溃的泪水,看到了他剧烈颤抖的肩膀,看到了他隔着玻璃对儿子用力点头、笨拙做口型的模样!看到了儿子微微张开的小嘴和护士激动的手势!
巨大的喜悦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星屿醒了!他真的醒了!他在叫爸爸!他能认出人了!
然而,紧随喜悦而来的,是一种更加尖锐、更加冰冷的刺痛!
她听不见儿子的声音。
她看不清儿子的口型。
她甚至无法靠近,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隔着冰冷的距离,看着他们父子之间那迟来的、血泪交织的相认!
那道无形的壁垒,在这一刻,从未如此清晰地横亘在她面前!它不仅仅是保镖组成的防线,更是她左耳那深不见底的死寂,是她右耳那模糊不清的嗡鸣,是她身体无法跨越的虚弱,是她与顾承屿之间那五年隔阂和此刻巨大身份落差所构成的、难以逾越的深渊!
她只能站在那里,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混合着巨大的喜悦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被隔绝在外的、尖锐的孤独与无助。她的世界,一半是狂喜的喧嚣,一半是无声的壁垒。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光,正在那道壁垒之内,艰难地闪烁着,而她,却只能做一个远远观望、连声音都听不清的……旁观者。
(http://www.220book.com/book/RJ5A/)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