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层冰冷的薄膜,死死糊在鼻腔和喉咙深处。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小腹深处残留的、闷钝的抽痛。意识从深沉的黑暗里艰难上浮,如同溺水者挣扎着探出水面。
眼皮沉重得像是被胶水黏住。我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
惨白的天花板,单调得没有一丝纹路。刺目的白炽灯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晃得人睁不开眼。视野模糊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聚焦。床边立着冰冷的铁架,上面悬挂着几个透明的软袋,无色或淡黄的液体正通过细细的塑料管,悄无声息地注入我手背青紫色的血管里。
病房。
一个极其简陋的三人间。墙壁是陈旧的米黄色,布满细小的裂纹和水渍。空气里除了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还混杂着隔壁床婴儿隐约的啼哭、老人压抑的咳嗽,以及某种无法言喻的、属于医院的沉闷气息。
“醒了?”
一个略带沙哑的、带着临江口音的嗓音在旁边响起。
我艰难地侧过头。阿婆就坐在床边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凳上。她似乎一夜没合眼,眼袋浮肿,银白的头发有些散乱,脸上深刻的皱纹里嵌满了疲惫,但那双浑浊的眼睛在看到我睁开眼时,瞬间亮了起来,像两颗蒙尘的珠子被擦亮了一瞬。
“阿婆……”我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喉咙火烧火燎地疼。
“哎!醒了就好,醒了就好!”阿婆立刻凑近,枯瘦的手小心翼翼地将我额角汗湿的碎发拨开,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温柔,“可吓死我了!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她嘴里喃喃念着,布满老茧的手指在胸前下意识地比划着。
“孩子……”我猛地想起那撕心裂肺的剧痛,那微弱却如同惊雷的啼哭,心脏骤然缩紧,不顾身体的虚弱,挣扎着就想坐起来,“我的孩子……他……”
“别动!别动!快躺好!”阿婆吓了一跳,连忙按住我的肩膀,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孩子没事!是个男仔!好着呢!”
“真的?”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瞬间冲上头顶,几乎让我眩晕。
“真的!”阿婆用力点头,浑浊的眼睛里也泛起一点的光,“医生抱出来给我看了一眼,红扑扑的,哭得可有劲儿了!就是……”她顿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忧色,“就是太小了,太早了,医生说要在那个……那个保温箱里养些日子。”
保温箱。
这三个字像冰冷的针,刺破了刚刚涌起的巨大喜悦。早产。八周就迫不及待来到这个残酷世界的孩子。
“他……他怎么样?医生怎么说?”我急切地追问,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粗糙的床单。
阿婆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医生说,万幸送得及时,命是保住了。就是太小,太弱,像只没长毛的小猫崽。要在保温箱里待着,靠机器帮忙呼吸,还要打针……防止感染,怕……怕那些早产娃容易得的毛病。”她的话语朴素,却精准地勾勒出那个小小生命此刻正面临的、无形的凶险战场。
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又缓缓松开,留下空落落的钝痛和后怕。早产儿常见的并发症——呼吸窘迫、感染、颅内出血……这些冰冷的名词曾在备孕时像阴影一样掠过心头,如今却成了悬在我孩子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我想……看看他……”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
阿婆面露难色:“这个……护士说,现在不能随便看,怕……怕带进去脏东西。探视有规定时间,好像一天只能看一小会儿,还得隔着玻璃……”
隔着玻璃。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我的孩子,在生死边缘挣扎了一遭才来到我身边,我却连触碰他、抱抱他都做不到。只能隔着冰冷的玻璃,远远地看上一眼。
“医药费……”阿婆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和担忧,她粗糙的手指不安地搓着衣角,“昨天……昨天太急了,我……我身上带的钱不够,只够交个押金。今早护士……来催过缴费单了……”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未尽之意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轰然砸在我本就脆弱的心上。
钱。
冰冷的现实,比临江市深秋的寒意更刺骨地袭来。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的口袋——空空如也。那个装着典当项链得来的薄薄钞票的小布包,在昨晚那场兵荒马乱的奔逃中,早己不知去向。钱包?背包?都还在憩园那个小小的房间里。
除了……
我的手指,隔着薄薄的病号服,触碰到胸口皮肤上一点微凉的硬物。是那枚小小的、母亲留给我的金戒指。细窄的指环,戒面是简单的一朵梅花。这是母亲病逝前,从枯瘦得脱了形的手指上褪下来,塞进我手心的最后一点念想。
“晚星……留着……当个念想……”母亲气若游丝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冰凉的金戒指紧贴着滚烫的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阿婆……”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翻涌的酸楚,声音尽量保持平稳,“麻烦您……帮我回憩园一趟……我的背包在房间里……里面有……有钱……”
阿婆看着我苍白的脸和眼底强撑的平静,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心疼。她没有多问,只是用力点点头:“好,好,我这就去!你好好躺着,千万别乱动!”她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显然是坐得太久,腰腿都僵硬了。
看着阿婆佝偻却坚定的背影消失在病房门口,强撑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我无力地瘫回硬邦邦的病床上,望着天花板上刺眼的白光。
钱。
医药费。
保温箱。
这些冰冷的字眼在脑海里疯狂盘旋、碰撞。典当项链的钱丢了。背包里只有一些零散的现金和那张小额存款的备用银行卡。杯水车薪。顾承屿的副卡?早己被我丢弃在那个冰冷的“家”里,连同那份签好的离婚协议。
唯一的希望……只剩下胸口这枚小小的、带着母亲体温的金戒指。
心口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母亲弥留之际枯槁的面容、无神的眼睛、还有塞给我戒指时那冰凉颤抖的手指,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妈……对不起……
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鬓角和粗糙的枕头。冰冷的绝望和滚烫的愧疚交织在一起,灼烧着五脏六腑。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门被轻轻推开。阿婆回来了,手里紧紧攥着我的背包。她快步走到床边,将背包塞进我怀里,压低声音:“都在这里了,你看看。”
我颤抖着手拉开背包拉链。钱包还在,里面几张零散的纸币可怜巴巴地蜷缩着。那张备用银行卡也在。还有一个旧丝绒盒子——里面是那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上年轻的父母抱着年幼的我,笑容灿烂得刺眼。
没有更多的钱了。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掐灭。
“阿婆……”我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还……还得麻烦您……帮我找个……当铺……”
阿婆的目光落在我的手上——我正无意识地、死死地攥着胸口的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瞬间明白了什么,浑浊的眼里充满了不忍和悲悯,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太多说不出的苦难。
“造孽啊……”她低声喃喃,粗糙的手再次覆上我冰冷的手背,“好孩子,别怕,阿婆陪你去。”
***
下午,在阿婆的搀扶下,我强忍着身体深处未愈的撕裂痛楚和一阵阵眩晕,艰难地走出了病房。每走一步,小腹都传来清晰的、令人齿冷的抽痛。
阿婆找来的是一间比S市那家更破旧、更阴暗的典当行。门脸窄小,藏在一条污水横流的小巷深处。门口挂着一个脏兮兮的“當”字木牌,油漆剥落得厉害。
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霉味、灰尘味和劣质烟草味混合的污浊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柜台后面坐着一个的中年男人,穿着油腻腻的汗衫,正就着一碟花生米喝着小酒。他抬眼瞥了我们一眼,目光像黏腻的舌头,先是在阿婆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我苍白虚弱、明显是病容的脸上,尤其是在我下意识护着小腹的动作上停留了几秒,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令人作呕的玩味。
“当什么?”声音粗嘎,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和一股酒气。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个小小的旧丝绒盒子。打开。
那枚细窄的金戒指静静地躺在深蓝色的绒布上,戒面那朵小小的梅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黯淡无光。
胖老板懒洋洋地伸出粗短的手指,捏起戒指,对着门口透进来的、有限的光线眯眼看了看。他的手指油腻,指甲缝里嵌着黑垢,与戒指那点微弱的光泽形成令人心头发堵的对比。
“金的?成色一般,克重轻得很。”他掂量了一下,随手将戒指丢回盒子里,动作轻蔑,“最多这个数。”他报出一个低得离谱的价格,比那条项链还不如。
心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
“老板,这……这是老物件,是我妈……”阿婆忍不住开口,试图争取。
“老物件?”胖老板嗤笑一声,打断阿婆,目光再次肆无忌惮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老物件不值钱!除非……”他拖长了调子,身体往前倾了倾,一股浓烈的酒气和汗臭味扑面而来,“是这位妹妹自己有什么‘难处’?跟哥说说?说不定……哥心一软,还能多给点?”他的眼神黏腻地在我脸上、身上打转,暗示性十足。
一股冰冷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咙!比孕吐更甚!
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住那股想要呕吐的冲动和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怒斥。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屈辱而微微颤抖。
“死当。”我猛地抬起头,首视着胖老板那双充满算计和猥琐的眼睛,声音冰冷,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就按你说的价。”
与其在这里多待一秒,承受这令人作呕的侮辱,不如立刻拿了钱离开!
胖老板显然没料到我如此干脆,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嘿嘿笑了两声:“爽快!”他不再废话,低头开了票据,数出几张皱巴巴、带着浓重汗味和油污的钞票,漫不经心地甩在柜台上。
我一把抓过那几张肮脏的纸币和票据,看也没看,转身就走。动作牵扯到腹部的伤口,剧痛袭来,眼前阵阵发黑。阿婆连忙扶住我,对着那胖老板狠狠啐了一口:“黑心肝的东西!”
推开那扇沉重的、散发着腐朽气味的木门,重新呼吸到外面潮湿但相对干净的空气,我才感觉堵在胸口的那团浊气稍微散去一些。然而,屈辱和冰冷的绝望,像两条毒蛇,依旧紧紧缠绕着心脏。
“孩子……”阿婆看着我手中那几张可怜的钞票,忧心忡忡,“这点钱……怕是……”
“我知道。”我打断她,声音疲惫到了极点,“先……先回去。”
回到医院,阿婆拿着那几张钞票和我背包里所有的钱,步履蹒跚地去缴费窗口排队。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望着缴费窗口前长长的队伍,看着那些或焦虑或麻木的脸,看着窗口里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敲击键盘、打印单据……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终于轮到阿婆。她佝偻着背,把手里所有的钱——包括那几张带着油污的纸币——小心翼翼地递进去。隔着一段距离,我听不清具体说什么,只看到窗口里的工作人员皱着眉,点了点钱,又说了句什么。阿婆的脸上瞬间布满了愁苦和哀求,双手合十,像是在祈求。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果然,阿婆拿着几张薄薄的单据和找回的几枚硬币,脚步沉重地走了回来,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几乎能夹死苍蝇。
“不够……”她声音干涩,把单据递给我,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无奈和心疼,“护士说……只够两三天的……那个保温箱……还有药……贵得很……”
我接过缴费单。上面冰冷的数字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眼底。余额栏里,是一个刺眼的、巨大的负数。
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仿佛被彻底抽干。我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背脊紧贴着粗糙的墙面,也感觉不到硌痛。缴费单从无力的指尖滑落,飘在地上。
怎么办?
世界一片灰暗。典当了母亲最后的遗物,换来的钱却只是杯水车薪。阿婆己经倾尽全力。顾承屿……这个名字闪过脑海,带来的只有刻骨的恨意和冰冷的绝望。难道要我抱着孩子,重新回到那个冰冷的、要杀死他的牢笼?不!绝不!
“姑娘……姑娘你别这样……”阿婆慌了神,蹲下来想扶我,声音带着哭腔,“总会有办法的……我去借!我去找街坊邻居借!”
“不……阿婆……”我抓住阿婆枯瘦的手臂,指尖冰凉,“不能再麻烦您了……”
就在绝望的潮水即将彻底将我淹没时,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身影停在了我们面前。是昨晚那个在抢救室里指挥若定、眼神锐利的女医生。她胸前的名牌上写着:林岚。
她低头看了看滑落在地上的缴费单,又看了看瘫坐在地、面如死灰的我,以及旁边手足无措、满脸泪痕的阿婆,眉头紧紧皱起。
“苏晚星?”她准确地叫出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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