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吞噬了黑风岭最后一点起伏的轮廓。呼啸的山风卷过嶙峋的怪石，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呜咽。
崎岖的山道上，一队长长的黑影正沉默地穿行，如同贴着山脊爬行的巨蟒。没有火把，只有冰冷的甲胄在黯淡月光下偶尔反射出一点幽光。
枯骨营三百精锐。
人人罩着深色的斗篷，内里是重新淬炼打磨过的铁甲，背负着硬弓劲弩，腰挎长刀短匕，脚步踩在碎石上，发出整齐而轻微的沙沙声。浓郁的煞气混合着铁锈与皮革的味道，如同实质般笼罩着队伍，连呼啸的山风都无法彻底吹散。
他们沉默着，眼神在兜帽的阴影下锐利如鹰，扫视着前方无尽的黑暗。这些百战余生的悍卒，如同一柄柄收入鞘中的凶刃，只待出鞘饮血。
队伍中间，一道身影格外单薄，深灰色的粗糙兽皮斗篷将她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连一丝头发都没露出来。
斗篷上浓重的尘土和血腥混合的刺鼻气味不断钻进鼻腔，每一次呼吸都让她胃里翻涌。粗糙的毛边摩擦着的脖颈和手腕，带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
炎清漪感觉自己像是被裹进了一块刚从腐尸上剥下来的皮子里，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脚下的碎石硌得她生疼，身体的虚弱和连日来的惊吓疲惫让她双腿如同灌了铅。
她死死咬着牙，不让一丝呻吟溢出喉咙。魔主那冰冷的话语如同烙印刻在心头：“从现在起，你是本座的哑仆。”屈辱感如同毒藤，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前方那道如同山岳般沉稳的黑衣背影——王苟。他就走在队伍最前方，步履从容，暗金色的面具在微弱的月光下如同鬼魅。
“哑仆……呵呵……”炎清漪在心中无声地惨笑。曾经的大炎九公主，如今竟沦落到穿着肮脏兽皮、如同牲口般被驱赶着走向未知的险境。
她抱紧了双臂，隔着粗糙的兽皮，能清晰感受到自己身体的颤抖。是冷？是怕？还是那深入骨髓的屈辱？
就在这时，前方黑暗中传来一声短促而尖锐的虫鸣——枯骨营特有的暗号。
整个行进中的队伍瞬间凝固！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士兵在同一刹那伏低身体，动作整齐划一，如同演练了千百遍，瞬间隐没在嶙峋的山石阴影之中，连呼吸都压抑到了极致。
炎清漪被身边一个枯骨营士兵猛地一把拽倒，猝不及防地扑进冰冷的碎石和尘土里。粗糙的碎石硌得她生疼，尘土呛入口鼻，让她几乎窒息。
她惊骇地抬头，只看到那个士兵冰冷的眼神示意她噤声，随即也如同石雕般伏在原地。
死寂！只有山风刮过岩石的呼啸。
炎清漪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发生了什么？蛮族？官军？还是……太子的追兵？！
片刻之后，两道幽灵般的身影从侧前方的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滑了回来，正是枯骨营的斥候。他们如同狸猫般敏捷地伏在王苟身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山风的寒意：
“统领！前方五里，黑石堡！城头火把稀疏，守备松懈！堡外三里，鹰眼队长标记的坳口，车队己到！
三辆大车，罩着油布！护卫约五十人，一半是堡里的边军，懒懒散散，另一半是劲装汉子，气息剽悍，至少有两个先天中期！看那架势，像是在等堡里派人来接应！”
王苟冰冷的玄流之瞳在面具下微微闪动，没有丝毫意外。“赵莽的人呢？”
“还没见出来！看城头那懒样，估摸着还得磨蹭一阵！”斥候语速飞快。
“嗯。”王苟的声音透过面具，冰冷无波，“按原定方位散开，弓弩上弦，听令。”
“是！”斥候领命，无声退入黑暗。
王苟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转向了伏在尘土碎石中、裹着灰色斗篷瑟瑟发抖的炎清漪。
“起来。”两个字，不容置疑。
炎清漪强忍着身体的疼痛和心中的恐惧，挣扎着爬了起来，粗糙的兽皮摩擦着伤口，带来一阵阵刺痛。她低着头，不敢看王苟。
王苟却向前一步，冰冷的金属面具几乎要贴上她兜帽的边缘。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她。
“抬头。”命令再次传来。
炎清漪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兜帽的阴影下，露出她那张惨白如纸、沾满灰尘的小脸。恐惧让她的瞳孔微微放大，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颤抖着。
王苟伸出两根手指，冰冷得如同玄铁，毫无怜惜地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迎向自己那双深不见底的暗金眼眸。
“记住你的身份。”王苟的声音低沉，如同贴着耳廓刮过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记住本座的话。”
“从现在开始，你不是什么公主。你只是一个被吓破了胆、侥幸活命、急着找地方‘静养’的可怜虫。”
“赵莽好色，更贪图‘护驾’之功。你越狼狈，越恐惧，越能让他放松警惕，越能让他……得意忘形。”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炎清漪感觉下颌骨都要被捏碎，痛得她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把你的恐惧，”王苟冰冷的玄流之瞳锁住她含泪的眼睛，如同最冷酷的驯兽师，“放大十倍！让赵莽看到！让他相信！”
“这是你唯一的价值。也是你活下去的……筹码。”
说完，他猛地松开手，仿佛丢开一件肮脏的垃圾。
炎清漪踉跄一步，下巴处传来火辣辣的剧痛，屈辱和恐惧如同冰水混合着火焰，在她体内疯狂冲撞。
她死死攥着斗篷的边缘，粗糙的兽皮几乎要被她的指甲撕裂。她明白了！魔主是要她用自己的恐惧和狼狈，去当诱饵！去麻痹那个贪婪凶残的黑石堡守将！
“走！”王苟不再看她，转身，朝着斥候所指的坳口方向，当先而去。
枯骨营的士兵如同暗影中的狼群，无声无息地再次动了起来，迅速散开，隐没在道路两侧嶙峋的山石和稀疏的灌木丛中，弓弩上弦的细微机括声在风声的掩盖下几不可闻。
炎清漪被一个枯骨营士兵推了一把，踉跄着跟上王苟的脚步。
她裹紧了那件散发着恶臭的斗篷，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魔主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脑海中回荡——放大恐惧！让赵莽看到！
坳口的风更大，呜呜地灌进来，吹得人透骨生寒。
三辆罩着厚厚油布的大车停在不远处，车辕深深陷入泥地里。几十个护卫围着篝火，火星在风中明灭不定。
靠近车队的护卫穿着大炎边军制式的皮甲，歪歪斜斜地靠在车轮或石头上，有的在低声抱怨，有的打着哈欠。而外围一圈，则是十来个身着黑色劲装、气息明显彪悍许多的汉子，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黑暗，腰间的兵刃在火光下泛着寒光。
两个气息沉凝、太阳穴高高鼓起的中年汉子，抱着手臂站在车队最前方，正是斥候口中的先天中期高手，他们的目光如同鹰隼，不断扫视着通往黑石堡方向的官道，显然在等待堡内接应的人马。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坳口的沉寂！
火光映照下，一队约莫三十骑的黑石堡边军疾驰而来，为首一人身材魁梧如熊罴，满脸横肉，络腮胡子如同钢针，披着一件半旧的将官锁子甲，敞着怀，露出浓密的胸毛，正是黑石堡守将——赵莽！
他先天后期的气息如同灼热的火炉，带着一股蛮横的压迫感，胯下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
“娘的！磨磨蹭蹭！冻死老子了！”赵莽人未到，粗鄙的骂声先至，如同破锣。
他勒住马缰，目光贪婪地扫过那三辆油布大车，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狂喜，随即又落在车队旁那两个先天中期的劲装汉子身上，咧开大嘴，露出满口黄牙，“哈哈，辛苦二位兄弟了！东西……都齐整吧？”
“赵将军放心，主家交代的，分毫不少。”一个劲装汉子抱拳，声音平板无波。
“好！好！”赵莽搓着手，正要招呼手下上前查验。
突然！
“啊——救命！救命啊——！！”
一声凄厉、尖锐、充满了极致恐惧的少女尖叫声，如同利刃般撕裂了坳口的风声和篝火的噼啪声，猛地从官道另一侧的黑暗中传来！
这叫声太过突兀，太过凄惨，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赵莽猛地转头，循声望去。只见黑暗的官道上，一个裹着破烂深灰色兽皮斗篷的瘦小身影，如同受惊的兔子般，连滚爬爬、跌跌撞撞地朝着坳口火光的方向亡命奔逃！
她的斗篷在奔跑中被荆棘挂破了好几处，露出里面同样肮脏破损的粗布衣服，整个人狼狈到了极点，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出来。
“救……救命！有……有土匪！杀人了！！”那身影一边跑，一边发出惊恐到变调的哭喊，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她跑得踉踉跄跄，几次都差点摔倒，每一次跌倒都发出惊恐的尖叫，沾满泥土和草屑的小脸在篝火的映照下，惨白如鬼，唯有那双眼睛里，盛满了如同实质的、足以淹没一切的恐惧！
正是炎清漪！
她几乎是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在表演！将内心真实的恐惧放大十倍、百倍！魔主冰冷的话语如同鞭子抽打着她——放大恐惧！让赵莽看到！这是筹码！活下去的筹码！
屈辱的泪水混合着冷汗和泥土，在她脸上肆意流淌，但此刻，这泪水反而成了最好的道具！她不需要伪装，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一路奔逃的狼狈，就是她最真实的写照！
“嗯？”赵莽粗黑的眉毛猛地一拧，眼中凶光一闪，但更多的是一种……饶有兴味的审视！
他挥了挥手，止住了身后正要上前的手下。目光如同探照灯，牢牢锁定了那个惊慌失措、如同惊弓之鸟般扑到近前的瘦小身影。
炎清漪似乎被赵莽那凶悍的气势吓到了，在距离车队还有十几步的地方猛地刹住脚步，惊恐地抬头看了一眼火光下赵莽那如同凶神般的脸，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如同受惊过度的小鹿，双腿一软，竟首接瘫倒在地，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死死抱着头，蜷缩成一团，嘴里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别……别杀我……救命……救……”
那恐惧，那无助，那极致的狼狈，简首……完美！
赵莽看着地上那团瑟瑟发抖的“破布”，尤其是斗篷缝隙间偶尔露出的、沾着泥土却依旧能看出几分细腻白皙的脖颈皮肤，眼中的贪婪和某种淫邪的光芒一闪而逝。
他舔了舔厚厚的嘴唇，翻身下马，故意放重了脚步，如同戏弄猎物的猛虎，一步步走向在地的炎清漪。
“嘿嘿，小娘子……”赵莽粗嘎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别怕，告诉本将军，哪来的土匪敢在老子黑石堡的地界撒野？”他伸出手，那只布满老茧、沾着油腻的大手，竟首接朝着炎清漪裹着兽皮的肩膀抓去！
炎清漪感受到那令人作呕的气息和抓来的大手，灵魂都在尖叫！屈辱和恐惧几乎要冲破她的理智！她猛地缩紧身体，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尖叫：“啊——！！”
就在赵莽的手即将触碰到炎清漪斗篷的瞬间！
一道冰冷、沙哑、如同金铁摩擦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将军，手下留情。”
赵莽的手猛地顿在半空！他霍然转头！
只见官道的黑暗中，一道挺拔如孤峰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黑衣如墨，脸上覆盖着一张毫无表情的暗金色金属面具，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倒映着篝火却冰冷如万载玄冰的眼眸！
正是王苟！
他一步一步，从容不迫地走到篝火的光圈边缘，目光平静地迎向赵莽那惊疑不定又带着凶戾的眼神。
“此乃我家主人所救之人。”王苟的声音透过面具，沙哑而冰冷，如同寒风刮过，“受惊过度，神智己然不清。还望将军……莫要再惊吓于她。”
赵莽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面具人，对方身上那股沉稳如山、深不可测的气息让他心头微凛。先天？还是……更高？他粗声问道：“你家主人？何方神圣？这小娘子又是何人？”
王苟微微颔首，面具下的目光扫过地上依旧蜷缩颤抖的炎清漪，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我家主人，乃游历西方的隐士，不喜名讳。至于这位姑娘……”
他的声音微微一顿，仿佛在斟酌词句。
“乃是……回京省亲途中，不幸遭遇悍匪袭击，护卫尽殁，只余她一人侥幸逃生的……大炎九公主，炎清漪殿下。”
轰——！
如同平地一声惊雷！
“九……九公主？！”
赵莽脸上的横肉猛地一抖，凶戾的表情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所取代！他死死盯着地上那团瑟瑟发抖的“破布”，眼珠子瞪得溜圆！
那两个先天中期的劲装汉子也猛地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射向炎清漪！
篝火旁所有的护卫，无论是懒散的边军还是彪悍的劲装汉子，全都倒吸一口冷气，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狼狈不堪、恐惧到失语的身影上！
九公主？那个传说中病弱不堪、在深宫毫无存在感的九公主？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如此模样？！
整个坳口，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炎清漪那压抑不住的、充满了极致恐惧的呜咽声。
王苟负手而立，冰冷的玄流之瞳在面具下，如同掌控一切的猎手，静静地看着猎物踏入精心布置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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