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设在御花园的暖香坞，惠风和畅，百花争妍。各府的贵女们锦衣华服，环佩叮当，像一群被精心圈养的雀鸟，叽叽喳喳，言笑晏晏。
沈知夏到的时候，园中的喧闹声，有那么一瞬的停滞。
她依旧是一身素雅，外头罩着一件月白色的披风，越发衬得那张脸毫无血色。风一吹，整个人都像是要被吹散了似的。张嬷嬷小心地扶着她，一步一步，走得极慢，却偏偏走出了无人敢小觑的气场。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有同情，有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嫉妒。
一个病秧子，凭什么？
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姑姑亲自迎了出来，满脸是笑：“大小姐可算来了，娘娘念叨您好几回了。快，您的位子给您留着呢。”
那位置，设在皇后下首，紧挨着几位皇子，比许多宗室亲贵的位子还要靠前。
这无声的殊荣，像一记耳光，扇在了在场许多贵女的脸上。尤其是沈依依，她穿着一身鲜亮的桃粉色宫装，精心打扮，此刻却像是被人生生夺去了所有光彩，只能僵硬地笑着，看着沈知夏被扶上高位。
宴会开始，歌舞升平，丝竹悦耳。
沈知夏安静地坐着，只偶尔抿一口热茶，并不动面前精致的菜肴。她的目光淡淡扫过席间，大皇子萧景温和地朝她举了举杯，西皇子萧震冲她挤眉弄眼，而太子的座位上，却空无一人。
他没来。
酒过三巡，正当舞姬们跳着最曼妙的婆娑舞时，异变陡生。
沈知夏只觉得脖颈处传来一阵细密的、难以忍受的痒意，像是无数只蚂蚁在皮肤下啃噬。紧接着，那股痒意迅速蔓延开来，脸上、手臂上，都开始发烫，红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了出来。
她呼吸一窒，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眼前阵阵发黑。
“大小姐！”张嬷嬷最先发现不对，惊呼出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又聚焦过来。只见方才还清冷如仙的沈家大小姐，此刻脸上己是红肿一片，狼狈不堪，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姐姐！”沈依依第一个冲了过来，满脸“关切”，眼中却闪动着压抑不住的狂喜，“姐姐，你怎么了？快传太医啊！”
她这一喊，坐实了沈知夏在御前失仪。
周围的贵女们掩着唇，窃窃私语，眼神里的幸灾乐祸几乎要溢出来。这下好了，再受宠又如何？在这样的场合丢了这么大的人，以后还怎么在京城立足？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会立刻被抬下去，从此沦为笑柄时，沈知夏却死死抓住了张嬷嬷的手，拒绝了宫人上前的搀扶。
她强撑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皇后娘娘……”她的声音嘶哑，像是破旧的风箱，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暖香坞，“臣女……失仪，罪该万死。只是，臣女今日，还有一份特殊的贺礼，想献给娘娘，为我大周祈福。”
众人都愣住了。都这副鬼样子了，还要献礼？
皇后皱了皱眉，看着她红肿不堪的脸，缓缓道：“哦？是何贺礼，比你自己的身子还重要？”
沈知夏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皇后的方向，重重地跪了下去。
“这份礼，关乎国本，关乎社稷安危。臣女斗胆，恳请娘娘屏退左右。”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皇后与身边的皇帝对视一眼，眼神一凛，沉声道：“都退下。”
歌舞停歇，宫人内侍、各家贵女，尽数退到了暖香坞之外。偌大的厅堂，只剩下帝后、几位皇子，以及沈家父女。
沈知夏这才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卷宗，由张嬷嬷呈了上去。“启禀陛下，皇后娘娘。此乃清河县走私私盐一案的罪证。此案，并非寻常贪腐，而是有朝中重臣，利用漕运之便，与北地铁骑暗通款曲，走私私盐、铁器，所获之利，尽数用于……豢养私兵。”
“轰”的一声，像是一道惊雷在众人头顶炸开。
大皇子萧景端着茶杯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茶水溅出，湿了他的衣袖。
皇帝一把夺过卷宗，越看脸色越是铁青，最后“啪”地一声将卷宗砸在桌上，龙颜大怒：“周显！好一个户部侍郎！好一个朕的肱股之臣！”
皇后看着沈知夏，目光里满是震惊，那点失仪的狼狈，早己被她抛之脑后。“知夏，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又是如何拿到这罪证的？”
沈知夏又猛烈地咳了几声，帕子上见了血，她却像是感觉不到痛楚，只是凄然一笑。
“因为有人，不想让臣女……将这份‘贺礼’，送到您面前。”她抬起头，露出自己那张骇人的脸，“臣女自幼对荨麻过敏，人尽皆知。今日臣女所穿的宴服，是娘娘亲赐的流光锦裙，却在裙摆内衬，被人抹上了荨麻粉。”
“他们以为，只要让臣女在宴上出丑，或是重病不治，这个秘密，就能永远埋葬。他们不知道，臣女宁可拼着这条性命不要，也要为陛下，为娘娘，清君侧，安社稷！”
字字泣血，掷地有声。
这番话，比那份罪证，更具杀伤力。它将一桩构陷，变成了一场忠君爱国的悲壮献祭。
皇后的眼中，第一次真正燃起了怒火。她缓缓扫过还留在原地的沈依依，声音冰冷：“能在皇后亲赐的宫装上动手脚，又能精准知晓你身体隐疾的，想来，也不是外人吧？”
沈依依的血色，“唰”地一下全退了。她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她想跑，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
可她刚一动，两名皇后身边的老嬷嬷便“贴心”地一左一右扶住了她，语气温和得令人发毛：“二小姐这是怎么了？可是被大小姐的忠勇之举感动得站不稳了？莫怕，老奴扶着您。”
名为搀扶，实为软禁。
沈依依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宴会不欢而散。
皇后当场下令，彻查私盐案，缉拿户部侍郎周显。同时，又当众宣布：“沈知夏忠心可嘉，虽遭奸人所害，亦不忘为国分忧。三日后的祈福大典，便由沈知夏为侍礼女官之首，与本宫一起，向天祈福。”
此旨一出，沈知夏的地位，便在这一日之间，天翻地覆。
回侯府的马车上，沈依依失魂落魄，像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行至一处僻静的巷口，马车突然一个急刹，车夫发出一声闷哼，便没了声息。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猛地掀开，一个黑衣蒙面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车厢口。
“你若再敢动她一根头发，”那人的声音，比冬日的寒冰还要冷，“我会让你，和你的柳姨娘，都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
冰冷的杀意，瞬间扼住了沈依依的喉咙。
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双毫无感情的眸子。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以为的天赐良机，不过是别人棋盘上的一步废棋。
而她，己经被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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