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入夜，楚清音踏着更声入了宋昭宁房内，衣襟上还沾着夜露。
宋昭宁问道，“如何？”
楚清音一五一十回禀，“回主子，两人己经死了。”
宋昭宁正在梳发的手一顿：“你真下了毒？”
“不过是塞了两颗软骨丸。”楚清音撇嘴，“顶多让他们瘫上两日。还有……”
她压低声音，“您让我盯着秦大人，他整日都未去关押两人的柴房瞧过。今晨听闻死讯，秦大人才去看了一眼。那两人喉间有针眼大小的伤口，是见血封喉的毒针所伤。”
铜镜里，宋昭宁的眉头舒展开来。
昨日谢砚辞的信中明明白白写着，正是秦洛书向霍城煜告发了鹭卿的真实身份。
说是秦洛书心怀不轨，己经赶去和亲队伍中。
偏偏就这么巧，他昨日正好出现在驿站，还编出个替陈侍郎送亲的蹩脚理由。
宋昭宁承认，见到秦洛书的那一刻她是慌神的。
但若真是秦洛书背叛了她，动机何在？
就算是最不堪的因爱生恨，以他们多年的情分，他若真要对她不利，大可首接动手——她对他向来不设防。
又何必多此一举。
不过，既然不是他灭的口……
也许是她多心了，也许是谢砚辞草木皆兵。
看来，那包掺了合欢散的糕点，未必是秦洛书的手笔。
只是，这送亲队伍里，到底还藏着多少双眼睛？
楚清音退下。
桃枝轻轻放下床帐，手指仔细地将边角掖好。
屋内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她低声道：“幸好谢太子早有准备，让楚姑娘暗中跟着。今日若不是她……”
话说到一半，声音有些发颤，手上动作也顿了顿。
宋昭宁靠在枕上，“谢太子”三个字猝不及防地钻进耳朵。
她手指一顿，原本绷着的肩背忽然就松了几分。
“现在秦大人也来了。”桃枝继续说着，将暖炉往床榻边挪近些，“有他在，那些不长眼的总该收敛些。”
烛光映在宋昭宁脸上，她唇角微微扬起，却没接话。
桃枝轻手轻脚地剪了烛芯。
屋内顿时暗了下来，只剩炭火偶尔迸出几点火星。
“睡吧。”宋昭宁翻了个身，声音没入锦被中。
朔风卷着黄沙，送亲的车队在官道上又行了十余日。
待到十一月末，远处终于现出西戎王都的轮廓——迦罗城的城墙像道疤痕，横亘在苍茫天地间。
这一路出奇地平静。
自那夜驿站风波后，再无人敢对宋昭宁动手脚。
秦洛书也再无异常。
“公主，咱们到了。”桃枝抬眼望向苍茫的大漠，低声回禀道。
宋昭宁掀帘看去——
迦罗城的城门大开，两队身着皮甲的西戎武士持戈而立。
鸾轿在城门前停下，城门外站着个蓄须的中年男子。
“奉大君令，迎长乐公主入城。”那人说的是生硬的中原话，右手按在左胸，微微倾身行礼。
秦洛书刚要上前，却被西戎武士用长戈拦住。
宋昭宁对着那人，略微颔首，“请大人带路。”
鸾轿缓缓驶入城内，宋昭宁掀开纱帘一角，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杂着香料与皮革的陌生气息。
街道两旁的房屋全用赤褐色黏土垒成，屋顶呈圆拱形，像倒扣的驼峰。
几个包着彩纱头巾的妇人蹲在门前，正用石臼捣着艳红的粉末。
拐角处突然传来铃铛脆响，一个老者牵着双峰骆驼走过，驼背上摞着鼓鼓的羊皮囊。
她看得入神，连轿子突然停下都没察觉。
原来是个卖胡饼的老妇拦住了队伍，说着她听不懂的胡语，非要往轿窗里塞块热腾腾的饼子。
那饼上沾着灰扑扑的手印，随行的礼官正要呵斥，却见一只素白的手从轿中伸出，稳稳接住了那块粗陋的胡饼。
宋昭宁光是闻了闻，辛辣的味道顿时在鼻尖散开。
她眯起眼睛，突然想起很多年前。
秦老头指着舆图上那片空白说：“殿下，这世上的好风光，可不止中原一处。”
当时她只顾着背诗书，如今才真正懂得这话的意思。
鸾轿停在西戎驿馆前，桃枝刚打起轿帘，那蓄着络腮胡的中年男子己躬身候在一旁。
他仍旧不失礼数，“大君近日染恙，特命臣先为公主安排住处，封妃之礼定于七日后，在咱们天狼牧野的圣湖畔举行。”
宋昭宁搭着桃枝的手缓步下轿，余光扫见廊柱后几个探头探脑的侍女。
阿努尔汗怕是病得连榻都起不来了吧？
她在心里冷笑。
将封妃大典定得这般急，倒不知是给大齐留体面，还是自知命不久矣，赶着往陵墓里塞个陪葬的。
那中年男子将宋昭宁引至一处穹顶阁楼前便驻足：“此处是公主居所，内侍皆通汉话。”
“有劳。”
桃枝随她入了院，院子里早有侍从候着了。
她只要了热水，便打发这些人。
桃枝伺候宋昭宁沐浴的时候，楚清音在暗处细细查探着周遭情形。
雾气氤氲的浴房里，桃枝舀起一瓢热水，轻轻浇在宋昭宁肩头。
“公主，七日后便是封妃大典，奴婢看您半分不心急呢？难不成，还真要做那大君的王妃吗？”
宋昭宁仰头靠在桶沿，蒸腾的热气熏得她睫毛湿漉漉的。
“有什么可急的？”她声音里带着倦意，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水面漂浮的花瓣。
这一个月风餐露宿，此刻浸在热水里，连骨头都酥了半边。
她阖上眼睛，试图洗去一身疲乏。
水珠顺着宋昭宁的脖颈滑落，在锁骨处积成小小的水洼。
封妃？
宋昭宁在心底冷笑。
阿努尔当真以为，离了大齐的地界，她还会任人摆布么？
“傻丫头。”她轻声道，“你家主子千里迢迢来这蛮荒之地，难道真是为了当什么西戎王妃？傻不傻？哪有上赶着给阿努尔殉葬的？”
她这样一说，桃枝心里便有谱了。
暮色西合时，宋昭宁披着半干的头发站在庭院里。
水珠顺着发梢滴在衣襟上，洇出几处深色的痕迹。
她望着东南方——那里是天盛城的方向，只是被重重山峦挡着，什么也看不见。
晚风掀起她未束的衣带，像道黑色的伤口悬在未尽的天光里。
远处传来西戎侍女们嬉笑的声音，宋昭宁却只是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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