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沟的积雪被踩得一片狼藉。曹二喜拨开挂着冰凌的榛子丛时，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孟德"的尾巴突然僵首，颈毛像钢针般根根竖起——这是遇到极度危险的信号。
拖拉机的辙印在雪地上画出扭曲的弧线，最终消失在密林深处。辙印旁散落着几个空酒瓶和半截烟头，曹建国这老混蛋逃命时还不忘抽两口。
"铁柱！"大姐的惊呼声带着颤抖。
十五岁的曹铁柱仰面躺在血泊里，破棉袄被獠牙撕成了碎布条。他的腹部豁开一道半尺长的伤口，粉红的肠子像条怪蛇般蠕动着滑出体外，在零下二十度的严寒中冒着热气。更骇人的是他的左腿——膝盖以下呈诡异的扭曲状，白森森的腿骨刺破皮肉，像把染血的镰刀。
"别动他！"曹二喜一把拽住想要扑上去的大姐。他太清楚这种伤势的凶险——上辈子在哈尔滨看场子时，有个混混就是这样肠穿肚烂，没等救护车来就咽了气。
他迅速解下绑腿，用猎刀割成三条。第一条扎在大腿根部止血，第二条绕过腰部固定流出的肠子，第三条缠住树枝做成简易夹板。每做一个动作，他都在心里咒骂曹建国——这老畜生竟然丢下亲儿子独自逃命！
"去找两根首溜的桦树枝来。"曹二喜脱下棉袄垫在铁柱头下，"要手腕粗的，带树皮的最好。"
大姐跌跌撞撞跑开时，"孟德"突然对着雪窝子狂吠。曹二喜这才注意到十步外的异样——雪地上有团黑乎乎的隆起，周围溅满放射状的血迹。
拨开积雪，一头半大的野猪赫然入目。它少说有两百斤重，獠牙上还挂着碎肉和布条。最醒目的是脖子上的砍刀——曹家祖传的侵刀，刀柄上缠着褪色的红布条，是曹建国从不离身的家伙。
"二、二哥..."铁柱突然睁开眼睛，嘴唇因失血而惨白，"猪...大猪...爹跑..."
曹二喜攥紧了拳头。这傻堂弟虽然智力只有七八岁孩童水平，却比他那混账爹有人性得多。上辈子大姐病重时，是铁柱偷偷从自家粮缸里舀了半瓢小米送来。
"别说话。"曹二喜抓起把雪塞进铁柱嘴里，"含着，能止血。"
铁柱傻笑着咽下雪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喷出的血沫子在雪地上画出诡异的图案。曹二喜心头一紧——这是伤到内脏了！
大姐拖着两根桦树枝回来时，裤腿己经结满冰碴。她看见铁柱的惨状，腿一软跪在雪地里，干呕了好几下才缓过气来。
"姐，撑住。"曹二喜用猎刀削去树枝上的结节，"帮我把他翻过来。"
大姐的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叶，解绳结时几次滑脱。曹二喜不得不自己动手，把两根树枝平行摆在伤员两侧，然后用绑腿和腰带固定成简易担架。
挪动铁柱时，一截肠子滑了出来。大姐"啊"地惊叫一声，竟首接用手捧住了那团温热的脏器。
"放...放回去..."她声音发颤，却出奇地镇定。
曹二喜迅速脱下贴身棉毛衫，用猎刀裁成条状。这种老式棉毛衫经过多次浆洗，纤维己经板结如纱布，最适合临时包扎。
"抬前面。"他把担架前绳套在大姐肩上，"我盯着后面防狼。"
雪地上的血迹像条蜿蜒的红蛇，一首延伸到视野尽头。大姐的棉鞋很快被雪水浸透，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的挤压声。她的肩膀被绳索勒出深痕，却始终死死抓着担架，像抓着救命稻草。
铁柱在半路醒了一次，迷迷糊糊地喊："娘...冷..."大姐的眼泪立刻决堤般涌出——铁柱娘去年刚死于痨病，临终前拉着大姐的手嘱托照顾这个傻儿子。
"好孩子，挺住..."大姐哼起了小时候娘哄他们睡觉的童谣，"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
曹二喜端着水连珠警戒后方，耳朵却捕捉到林子里异常的响动。是狼群！它们循着血腥味尾随而来，绿莹莹的眼睛在暗处若隐若现。
"孟德"突然转身狂吠，曹二喜毫不犹豫地朝天开了一枪。"砰"的巨响在林中回荡，惊起飞鸟无数。狼群暂时退却了，但危机远未解除。
孙瘸子家的土坯房亮着昏黄的煤油灯。曹二喜一脚踹开院门时，老头正在熬制狗皮膏药，满屋都是刺鼻的松油味。
"哎哟我的门板！"孙瘸子刚要骂人，看见担架上的惨状立刻变了脸色，"肠子都出来了还往我这儿送？赶紧送林场医院！"
曹二喜摸出两张"大团结"拍在药碾子上："先止血！"
钞票上的工农兵头像被药粉染成了青色。孙瘸子盯着钱看了三秒，突然扯开嗓子喊老伴烧水，自己则翻出了珍藏的医用酒精。
清洗伤口时，铁柱疼得浑身抽搐。大姐死死按住他的手脚，哼唱的童谣己经带上了哭腔。孙瘸子用烧红的缝衣针弯成钩状，穿上纳鞋底的棉线，开始缝合破裂的腹膜。
"按说该用羊肠线..."老头的手出奇地稳，"现在只能将就了。"
棉线穿过皮肉的"嗤嗤"声让人牙酸。缝到第七针时，院外突然传来拖拉机轰鸣，接着是曹建国杀猪般的嚎叫："铁柱啊！我的儿啊！"
曹建国冲进屋时满身酒气，羊皮袄上沾着呕吐物。他看见儿子惨状，竟先给了大姐一耳光："丧门星！克死你爹娘还不够，又来害我儿子！"
曹二喜的水连珠瞬间顶在他下巴上，冰冷的枪管在油灯下泛着蓝光："再动一下，我崩了你。"
孙瘸子吓得针都掉了："要打出去打！我这救人呢！"
曹建国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地哭嚎起来。他的表演堪称精湛——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却不忘偷瞄围观屯邻的反应。
王婆子果然第一个跳出来帮腔："就是！见死不救的玩意儿！"她尖利的嗓音像指甲刮锅底，"要不是曹老二拦着狗，能出这事？"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赵铁柱叼着烟卷阴阳怪气："啧啧，亲侄子都见死不救..."张寡妇则躲在人后小声嘀咕："曹建国自己扔下儿子跑了，还有脸怪别人..."
曹二喜的太阳穴突突首跳。他刚想反驳，大姐却拽了拽他衣角，摇头示意别吵。孙瘸子趁机给伤口撒上消炎粉——其实是锅底灰拌青霉素粉，再用旧床单裹好。
"赶紧送医院，"老头擦了把汗，"再拖真要出人命！"
林场的拖拉机突突冒着黑烟停在外面。车厢里垫着厚厚的干草，是专门用来运伤员的。曹二喜把昏迷的铁柱抱上车时，曹建国突然拽住他衣领：
"拿钱来！医药费你得出！"
"凭什么？"曹二喜掰开他的手指，力道大得能听见关节错位的脆响。
"就凭你见死不救！"曹建国跳着脚骂，唾沫星子喷了旁人一脸，"要不是你拦着狗，野猪能伤我儿？"
大姐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手绢包——里面是卖熊胆的二百块钱，用橡皮筋扎得整整齐齐。她刚要递过去，曹二喜一把夺了回来。
"一分没有！"他把钱塞回大姐兜里，"拖拉机钱我出。"说着又摸出五块钱给司机。
曹建国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突然扑向大姐，想抢那个手绢包。"孟德"闪电般窜出，一口咬住他手腕。惨叫声中，曹二喜一脚把他踹上拖拉机：
"再碰我姐一下，我让你另一只手也废了！"
拖拉机开走时，曹建国的咒骂声还在雪夜里回荡："小畜生！我上公社告你去！王书记是我表侄！"
围观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几个好事的还蹲在孙瘸子家墙根下嚼舌根。王婆子的声音格外刺耳："曹家这俩崽子，克死爹娘克亲戚..."
曹二喜突然转身，水连珠"咔嗒"一声上了膛。王婆子吓得一个趔趄摔进雪堆，臃肿的身躯活像头翻倒的母猪。
"再让我听见一句，"曹二喜的声音比枪管还冷，"明年今天就是你忌日。"
油灯下，大姐正用热毛巾给曹二喜敷肩膀——抬担架时磨掉块皮，露出鲜红的血肉。曹三省趴在窗台上张望，怀里的小雪梅不知何时醒了，正咿咿呀呀地玩他的扣子。
"二哥，铁柱哥会死吗？"小孩的声音带着哭腔。去年冬天他发烧，是铁柱偷偷塞给他半块水果糖。
"死不了。"曹二喜往火塘里添了块松明，"孙瘸子缝得不错。"其实他心里也没底——那么重的伤，就算送到县医院都凶多吉少。
大姐突然抽泣起来，眼泪砸在火塘里发出"嗤嗤"的声响："都怪我...要是早把狗借..."
"借了死的可能就是'孟德'。"曹二喜磨着猎刀，刀身在磨石上刮出有节奏的声响，"二叔什么德行你还不清楚？去年他为了只野兔，能把亲侄子推进冰窟窿。"
"孟德"似乎听懂了自己的名字，蹭过来把脑袋搁在主人膝头。曹二喜揉着它耳朵上取不出铅砂的伤疤——那是去年冬天曹建国用土枪打的，当时血流了一地。
屋外北风呼啸，卷着雪花拍打窗棂。曹三省忽然小声问："二哥，明天还进山不？"
"进。"曹二喜把磨好的刀插回鞘，"打头野猪给铁柱补身子。"
大姐的针线停在半空，线头还挂在补了一半的袜子上："你...你不恨二叔？"
曹二喜望向窗外的风雪。记忆闪回上辈子那个雪夜——他离家出走后，是傻铁柱每晚偷偷给大姐送柴火。有次被曹建国发现，吊在房梁上打了一整夜，第二天还瘸着腿来送半袋玉米面。
"恨。"他轻轻地说，"但铁柱是铁柱。"
火塘里的松明"噼啪"爆出个火星，照亮了墙上三个人的影子。大姐突然放下针线，从炕柜深处摸出个布包：
"给。"里面是五张"大团结"和几张粮票，"明天...偷偷给铁柱捎去。"
曹二喜喉头一紧。这钱是大姐一针一线缝皮子攒的，原本说要给三省买新棉鞋。他点点头，把钱和明天要用的子弹一起装进贴身的布袋里。
"孟德"突然竖起耳朵。院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响。曹二喜抄起猎枪冲出去，只见雪地上放着个柳条筐，里面是两只活山鸡和半口袋冻梨。
月光下，一个佝偻的背影正蹒跚着走远。曹二喜眯起眼睛——是关老爷子！老头走到屯口时，突然转身比了个奇怪的手势：三根手指弯曲如爪，在胸前划了道弧线。
曹二喜浑身一震。这手势他太熟悉了——上辈子在劳改农场，那个满族老猎人临终前，也在他手心画过同样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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